把屠嘉送到安排好的住处,赵宁便依田牧的要求,来找那间最里一进角落里的僻静房间。
刚拐过连廊最后的一个弯,赵宁便看见邵云翘着腿坐在栏杆上,两手抱在胸前,目光呆滞地对着房门出神。
房门内传来连绵一片的女人的叫骂声,凶悍至极。每隔一会儿就有叮叮咣咣的撒泼打砸,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
听到脚步声,邵云转过脸来,神色露出点讶然:“你回来了。哟,这穿的什么啊?”
赵宁仍穿着早上从屠嘉处回来时的那件粗布楚服。刚才田牧让她去换,她也懒得折腾,只回房简单擦了把脸便又出来。
“你管这么多?”她白了邵云一眼,抬下巴点了一下房间门,“什么情况?”
“唉!”邵云立刻变了一副苦瓜脸,“我真是没见过,竟然有这么难搞的女人……”
他把腿放下来,一只手抵在额头上:“自从她醒来,就一刻没停,谁进去骂谁,完全没法沟通。少东、我、锦琅,已经全部被打败,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过!这会儿锦琅又进去了,估计也撑不了太久。”
赵宁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好笑:“那就不理她呗?还赶着进去找骂?”
“不理她也不行!”邵云续道,“我们人只要一出来,马上疯狂喊’救命’,嗓门大到瓦都要震下来。”他把两手插进头发,使劲揪着,“我反正受不了了。再等等,我肯定进去掐死她,谁劝都不行!”
就在这时,房门一响,锦琅倒退着出来了,发髻都已散乱。
果然,就在她迈出门槛的那一刻,惊天动地的“救命啊——”响了起来。
“哎呀,赵姑娘,你来了。”锦琅的面上显示出从未有过的憔悴,“辛苦你去试试吧。若也不行,我只能再给她下药了。”
赵宁苦笑着摇摇头:“那……就先去准备吧。”
锦琅屈了下膝,快步走了。
“你……清楚我们要她干什么吧?”邵云斜着眼看看正准备进屋的赵宁。
“最好,当然是能加入我们。”赵宁脚步顿了一下,“不成的话,最不济,也要让她答应留在楚国,帮春申君合纵救赵,不再回秦。”
“聪明。”邵云点头,打了个响指。
赵宁懒得看他,推门而入。
“滚!别来烦我——”嘶哑的吼叫声立刻激得赵宁耳膜一痛。
她反身关好门,然后转过身去。紧接着,她看清了被锁链锁在榻上的红衣女子的脸,忽觉浑身的血液瞬间被挤到了头顶心。
“阿桥?”她惊叫失声,“怎么是你!”
房门外,邵云惊得一个筋斗跳了起来。
他靠近几步,附耳在门上,皱着眉听了片刻,然后一咬牙,急急大步跨过栏杆跑开。
屋内,赵宁有些站立不住,扶着榻边的桌案跌坐下来。红衣女子也惊讶得怔住了,终于闭上了嘴。
这是间狭窄的旧库房,昏暗潮湿,窗子上还盖了厚厚的布帘,只有极其微弱的光线从边缝里漏进来。靠着墙有张临时搬进来的卧榻,前面放着一张比例不太协调的大书案,上面杯盘狼藉——盛的都是些珍馐佳肴,可没一碟仍是完整的样子。
赵宁盯着那浓眉秀目、下颔尖俏的红衣女子,感觉喉咙像是被掐住了。
这位应侯夫人,竟然是她儿时在邯郸最好的玩伴,姬雨桥!
“你怎么会跟他们混在一起?你哥呢?”过了片刻,姬雨桥先开口问道,嗓音嘶哑得像要破了。
赵宁心中一刺,咬住牙关,冷笑道:“你说呢?”
姬雨桥脸色一变,皱起眉,转开了视线,语气也冲了起来:“呵!若不是你们当年扔下我,我能遇上春申君?还能去秦国嫁给范雎做妾?还真要谢谢你们了。现在,我这秦国人做得,还真舒坦得紧!”
“你——”赵宁陡然气急,血气一冲,眼前登时黑了一下。
八年之前,哥哥和她带着阿桥一起出逃,到了楚国,终于被父亲派的“黑衣”追上。他们兄妹俩拼了命掩护让阿桥逃脱,自己二人却被父亲捉回去,差点打到半死。从那以后,哥哥便被父亲强行收编进“黑衣”,除了出征长平的前一天,再也没有回家吃过一次饭,过过一次夜。
而姬雨桥竟然以为,她是被他们毫无代价地扔下的!
一瞬间,赵宁觉得所有的言语,都失去了意义。
她始终记得,她是怎样半身是伤地被一个人丢在家里,差点死掉的。
那天没有下雨,风却刮得异常邪乎,野兽一样在院子里嘶吼着,把每一扇门窗都震得乱响。
他们家宅子很大,却没有下人。她独自趴在榻上,不知烧昏过去多少次,后背上的血渍把被子都穿透了。
榻的对面有一扇小窗,她便抬头看着窗外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慢慢地相信了——不会有人来救她。
像他们去救阿桥那样。
所以,最后,她自己爬了起来。
“原来,你竟是这样想的。”良久以后,赵宁压下了翻腾的气血,悲伤地苦笑了一下,“倒是我哥自作多情了。”
听到这句,姬雨桥的嘴动了一下,却没说出话来。
赵宁摇摇头,也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她。
当年,还是哥哥先发现,她的这个玩伴阿桥一直在受虐待的。
阿桥五岁的时候跟爷爷一起来到邯郸,住在杜阿婆家后门边上的一座矮房里,生活很是拮据。阿桥生得玉雪可爱,她爷爷却粗俗凶恶,酗酒嗜赌,常常一点小事便对阿桥破口大骂,拳脚相加。
所以后来,当阿桥拿出一方小小的玉印给她看,告诉她其实她并非爷爷亲生,大名叫姬雨桥时,她一点都不意外。
但她没想到的是,当她们慢慢长大,从吵闹的小女孩变成美丽的豆蔻少女,世界对她们的恶意,也悄然增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