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迷迷糊糊闻到了一阵浓浓的药香,终于慢慢清醒过来,皱着眉睁开了眼。
天光已亮。
“醒了?”清和的男子声适时响起,“先吃粥,再喝药。”
赵宁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竟蜷在屠嘉的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她赶紧掀被坐起,看着端着陶碗起身走近的清瘦男子,眼中划过一丝警惕。
屠嘉却神色如常,手中陶碗里盛着大半碗粟米粥,调羹氤氲在热气里。
他今日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窄袖布衫,仍是散发无冠的洒脱模样,满脸髭须却似是整齐了许多,袖口也不再沾满污迹。
赵宁一闻到清甜的粥香,腹中立刻发出响亮的一声“咕”。
她脸上一红,赶忙把陶碗接了过来:“多谢了。”
屠嘉笑了笑没有说话,又回到小炉边熬煮草药。小狐阿靖不在,那些横七竖八的酒坛也都已消失得干干净净——昨夜的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赵宁一面喝粥,一面扭头看向窗外。粟米粥不凉不烫,入口极是清香顺滑。
“快到午时了。”屠嘉应道。
赵宁心中微微一跳。她孤身在外一夜未归,田牧该要把郢都翻个底朝天了。
屠嘉见她吃完粥,将药汁从罐中斟出。浓烈的气味霎时又漫溢过来。
赵宁一皱眉,缩起了两膝,迟疑拒道:“我……不打紧,药就不必了。”
“何必逞强?”屠嘉端回陶碗,递上药汁,“你昨晚烧了一夜,还咳了两次血。要陪我喝酒,也不用把命搭上。”
赵宁微微皱起眉,脸上又是一红,接过了药碗。
她昨夜强自喝了小半坛酒,很快便醉得不省人事。模糊间只觉自己被屠嘉抱上了榻,头痛欲裂气血翻涌,一夜噩梦缠身,却又怎么都醒不过来。听屠嘉的意思,竟是烦劳他守在榻边,照料彻夜。
“这是什么药?”赵宁凑近闻了一下,鼻中尽是清苦。
“治你内腑之伤的。”屠嘉转身,又拿过来一个小瓷罐和一叠干净朴素的女式楚服,放在赵宁身边,“这是外伤药膏,你自行涂上吧。我去跟掌柜告个假,送你回商社。”
赵宁抬眼看他,没有说话。
屠嘉恍然地一笑:“放心,我岂敢胡来?自是清早去寻医家开的。”他捻起旁边案上的抹布擦了下手,转身便向门外走去,小心地扣上了木门。
赵宁吁出口气,松下心来。看看手中的药汁,她心一横,张口喝了下去。
昨日的小雨过后,郢都终于迎来了这年的第一日春光。
赵宁裹着长袍,跟在屠嘉身后慢步而行。午时的阳光洒在石板路上,反射出点点金色的光晕。落在眼里,好似把整个人都漾得慵懒了。
天气好,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熙攘叫卖,寒暄招呼——各式的楚音涌入耳朵,让赵宁心情恬适之余,又有了些伤怀和感叹。
或许这就是屠嘉要留在楚国的原因吧。没有战火,也没有人关心他的过去,可以这样平凡而孤独地活下去。
走过了小半座城,屠嘉停下了脚步。前面再转一个弯,便是田氏商社的大门。
“我会送你进去。”他转身看向赵宁,“正好,弩机的事,我要跟田少东交代几句。”
“嗯,好。”赵宁点点头。
“只是……”屠嘉面上流露出些许为难,“昨夜你我所说之事……”
“我不会告诉他们。”赵宁立刻明白了,许诺道。
两人继续向商社走去,刚刚进门,便看见田牧在通报执事的引领下向他们大步奔来。
“阿宁!你可回来了!”他大声喊道,目光一转,“咦?竟是屠工师?”
赵宁点了点头,解释道:“昨晚回城路上遭到暗袭,多亏了屠工师收留照顾。”
“噢!竟是这样!”田牧看向屠嘉,眼角微微一眯,换了一副笑颜,“那可多谢屠工师了!来,进去坐坐,用过餔食[9]再走!”
屠嘉没有应答,只微微点了下头,便顺着田牧的意,跟在执事后面向院内走去。
赵宁见状,也举步跟上。但不知怎地,总觉气氛有些微妙。
她转头去看,发现院子的墙边角落竟安插了不少全副武装的守卫。还没走出几步,商社的大门已在他们身后“喀”的一声闭合,落上了栓。
“怎么了?邵云不在?”赵宁皱起眉,低声向走在旁边的田牧问道。
“在。”田牧简单答道,“但顾不了这边。”他顿了顿,“等一下,可能需要你去帮忙。”
赵宁“嗯”了一声,心知多是为应侯夫人的事,也不便此时多说。几人收了话语,脱下鞋履,一同进入堂屋。
堂上的人不多,都是一路由赵入楚的商社护路,在窗边门口分散守着。大中午的,门窗却都关得严严实实,确是一副隐秘景象。
席间的膳食皆已提前备好。田牧礼数周到地指引屠嘉和赵宁入座,自坐了主位。锦琅也在,遣走了领路的执事,亲自侍立在侧。
“昨夜,麻烦屠工师了。”田牧微笑道,向屠嘉做了个“请用”的手势,“不知连弩之事,可顺利否?”
屠嘉面上表情淡淡:“图是假的。弩做不了。”
“啊?”田牧大惊失色。赵宁也睁大了双眼。
屠嘉从怀中取出两件物事,一件是图纸,一件是半成的弩机,交给款款走近的锦琅:“若没猜错,此图出自两人之手。除了机心部分,弓身、弩臂、望山、悬刀,都是后来硬凑上去的,着意将之伪装成一副连弩。”
田牧挑了下眉,从锦琅手中接过东西,没有想好如何接话。
赵宁皱眉看着他,并不知道其中缘故。
“田少东若真的想做。”屠嘉清朗的目光直落在田牧身上,“不如直言。”
听闻此言,田牧把两件东西扔在一旁,抬起头来。
他看了看屠嘉,又转头看向赵宁,深吸了口气,问道:“阿宁,依你之见,我田氏一族,是否可与屠工师——性命相托?”
赵宁心中一凛,脸色有些微变。
这是极其关键的一问,也是昨日离开甲兵铺时田牧托付给她,而她答应下来的。
当时不觉的是件大事,而到此时,她才反应过来,感到有些后悔——她明白了方才进商社时的微妙感觉意味着什么了。这些严阵以待的护卫,紧闭的商社大门,都将是用来锁住那个秘密的武器。
而对于屠嘉这个工匠,是否被卷入秘事,或是否被无辜伤及,结局就在她此时的一语之间。
“阿宁?”田牧看她沉吟神游,皱眉追问道。
赵宁回过神,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相信屠工师。”她一字一字地道,转过头看向屠嘉,“但是,是否加入,全看屠工师自己的意思,我等绝不勉强,也绝不为难。若有有谁放肆——”她拖长了音,转头看向田牧,“便是与我赵宁为敌。”
田牧眉心迥然一皱,与赵宁的目光相撞,竟流露出一抹慌乱。
厅中的气氛陡然凝滞。一时间,三人各怀心事,都不知如何再次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屠嘉叹了口气,洒然一笑,放松了下来。
“好吧。”他伸展了一下手臂,去捞案上的酒爵,“无非是换个东家。反正我做甲也做厌了,跟着你们,还能给阿靖多挣几斤肉钱。”
“屠大哥!”赵宁一听,立刻有些着急了。
他莫不是没发现事情凶险?
屠嘉却不看她,自顾将酒爵托起,向田牧遥遥一敬,仰头一饮而尽。
田牧咬着牙关,又看了一眼赵宁,终于深吸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铜管,交给身边的锦琅。
屠嘉放下酒爵,接过铜管。正过来倒过去看了两圈,手指一旋一拉,机括便“砰”地弹开,露出内里米白色的羊皮纸卷。
赵宁有些好奇,推案起身,走到屠嘉身侧去看。
这张图稿,比先前那张要大得多。然而线条之细密,比弩机图有过之而无不及。
图分了几个部分,机心是单独一块,其余部件分列周围,最后是一个组装图,看去像是一件臂甲。图纸的最下方是两个古金文的小字。
——鱼渊!
虽然据昨日田牧听到屠嘉提及“鱼渊”时的反应,赵宁也隐隐有些猜到他们寻访工匠是为复刻这件墨家的刺杀神器,但看到这实实在在的图稿时,她还是感到心神为之撼动。
传说中的“鱼渊”细小轻薄,可藏于袖内,与亵衣接合无痕,极难查出。待到行刺之时,只需轻轻一拨机括,七枚连珠暗器便可如风雷电闪般激射而出,射程可长达三十步而力道不减。
赵宁猛地攥紧了手心。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感觉到了那个“弑神”计划的真实面目。
在不久的以后,她将戴上这片臂甲,潜入秦国,混进那个让整个华夏陷入战火的男人的府邸,亲手将利刃送进他的喉咙!
“啪”的一声,屠嘉忽然把那张图稿连同铜管摔在了地上。
“你们要刺秦?”他皱起眉头,转头看向赵宁,眼神里竟有一丝惧色,“杀谁?”
赵宁平静地看着他,清楚地吐出四个字:“‘战神’——白起。”
屠嘉的眼神猛地移开,又望向了地上的图稿。
秦国武安君白起——能止小儿夜哭的“人屠”,平生百战无一败的“战神”,长平屠尽赵国二十万降卒、一生兵杀百万人的杀人狂魔!
从三十年前封大良造,数月之间连下魏国六十一邑开始,放眼中原,想杀他、去杀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然而,从未有人活着回来过。
甚至,没有人传回过任何消息。
“南邓、北姜,东蛟、西屠。”屠嘉念道,轻轻摇头苦笑,“你们……当真知道白起的实力吗?”
赵宁抬头,跟田牧对望了一眼。
田牧突然推案,挺身长跪,拱手对着屠嘉一揖到地:“请先生助我!”
屠嘉缓缓把目光从图纸上移至田牧身上,定定地望着,良久,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吧。”他又俯下身,把那图稿拿起,细细卷好塞回了铜管里,“首先,我需要一段‘裂天弓’上的‘龙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