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吸了口气,整顿情绪,微微笑了笑:“所以,屠工师只制甲不制兵,是源于这等理想。”
屠嘉苦笑:“我一个落魄工匠,哪配谈什么理想。”
赵宁摇摇头:“这却是屠工师自轻了。”
屠嘉一哂,摇了摇头,仰头将坛中剩酒一股脑全部灌进了口中。
“屠工师!”赵宁皱起眉,转身按住了他的手臂,“你是遇上什么事了?为何突然如此自伤?说来我听,许能帮上些忙。”
屠嘉抬头看向赵宁,一双眸子好似蒙着一层雾气。他神色有几分颓丧,却也有几分认真。深深盯着赵宁的眼睛看了良久,几次仿佛下决心想开口说些什么,终于却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算了。”他拿起酒坛,仰头又灌了一口,“朝聚暮散,何缘交心?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赵宁的心头忽然一刺。
他这样的人,应是也经历过许多的故事吧。不然以他之能,怎么会甘愿窝在这么个脏乱的小作坊里,日夜与金铁炉火为伴。
赵宁叹了口气,干脆伸手拿过了近旁一个酒坛:“既然如此,今夜小妹便陪你一醉吧!纵使朝聚暮散,也不枉一场相逢。”她说罢,也不等屠嘉答话,便抬起酒坛仰头灌下。
屠嘉也不阻她,直到她被烈酒呛得连连咳嗽,才笑着摇头抢下了酒坛。
“这是什么酒?竟这么辣!”赵宁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问道。
“老凤酒。”屠嘉将酒坛放回地上,压在手掌下。
“秦国的酒?”赵宁讶然道,心中陡然一紧。
屠嘉点了点头,洒然一笑:“这世上,除了赵酒,也就只有老凤酒醉得了我了。”
赵宁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离开郢都之后,你们要去哪里?”屠嘉忽然问道。
“秦国。”赵宁答道。
“去秦国做什么?”
赵宁沉默了下,道:“商队,自然是做生意。”
屠嘉闻言,叹了口气不再发问。
“怎么?”赵宁皱眉。
“天下至大,何必要去秦国。”屠嘉苦苦一笑,“从虎狼口中夺食,很有趣吗?”
赵宁眉梢一挑:“你,也恨秦国?”
屠嘉愣了一瞬,拿起酒坛又仰头灌下一口,继而道:“岂能不恨?长平一战,天下男儿枉死近半。还有比这更可恨的么?”
赵宁胸口陡然涌起一阵热流,逼得她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在异国他乡,能遇见一个与自己感同身受之人,何其难也。
赵宁想起老掌柜所说,他是韩国宜阳人,为避墬战火逃难至此,突然心头一痛,嗓音有些颤抖:“你可也是、在长平之战中……失去了亲人?”
没想到屠嘉却摇了摇头。
赵宁心头一沉。
然而接下来,屠嘉却哑声道:“我早已没有亲人在世了。”
一瞬间,赵宁的心又揪了起来。
原来,他也是如此。失去一切孤身飘零,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在这样的夜晚安静地喝酒,独自面对痛苦的往昔。
屠嘉叹了口气,摇摇头,又拿起了酒坛。
赵宁突然直起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别再喝了。你到底为何要这样?”
屠嘉一愣,转头认真地看向赵宁的眼睛。赵宁稳稳擒着他手腕,不再退让半分。
僵持了一刻,屠嘉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转开了目光,颓然放下了酒坛。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他靠回墙上,声音沉静而冰冷,“你们的眼睛很像。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赵宁略有些惊讶。她有一半的胡人血统,眼睛随了母亲,并非黑色,而是蜜蜡般的略带金色的浅褐。这在当世本是少见。
“她……现在在哪里?”赵宁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再也见不到了。”屠嘉淡淡地应道。
赵宁鼻尖一酸,眼角忽地溢出了点点泪水。
“你是怎么受的伤?”屠嘉忽然问道,“看上去,是箭伤?”
赵宁稍稍有些讶异。但转念一想,屠嘉多年浸淫兵甲之道,能看出来因何器致伤,倒也正常。
“我是赵国人,名叫赵宁。”她叹了口气,“来楚之前,曾在邯郸城外,刺杀秦军主将。”她遗憾地一哂,“却没成功。”
屠嘉皱起了眉:“你一个人?”
赵宁点了下头:“幸好,为田氏所救。”
屠嘉没有说话。
“我只是想进城去,看看杜阿婆。”赵宁垂下眉,心中又被怅惘填满了,“三年了,也不知道她……还活着么。”
屠嘉深深叹了口气。
“杜阿婆家在我家斜对面,本也是个望族。”赵宁续道,“我父亲常年不在家,母亲早亡,从小我和哥哥便喜欢去杜阿婆家蹭饭,跟几个叔伯练功踢球,跟几个哥哥打架斗殴。杜阿婆有五个儿子,三个孙子,可是,自从秦国移兵上党,赵国举国征兵,杜家所有男丁都入了军。”她顿了顿,“然后,接连战死,一个不剩。”
清冷的话音落地,屠嘉依旧没有说话,端起酒坛,喝了一大口。
“而她最后一个遗腹的重孙,在长平杀降的消息传回邯郸的当天早产,母子俱亡。”说到最后四字,赵宁的喉头终于忍不住哽了一下。
“砰”的一声,屠嘉手里的酒坛竟在地上磕碎了,酒液四溢。
赵宁不想再说话了。
在这个战火纷争的世道下,最不缺的,就是这样国破家亡、妻离子散的故事。
屠嘉是如此,她自己的命运也一般无二——那些最亲的人,最好的朋友,都一个接一个地被这个乱世杀死。
轻如鸿毛。
毫无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低沉的、断断续续的歌声从耳边传来。赵宁转头,只见屠嘉一手轻敲着破碎的酒坛的边缘,一边轻轻吟唱,目光迷离。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是一首古曲,名作《白云谣》。
赵宁不禁怦然神动。
传说当年穆王西征至昆仑,西王母出迎,相邀穆王赴瑶池之宴,作歌以答。古老的歌谣,曲调幽眇,词意旷达。说的虽是离合生死,却毫无避讳和矫饰,分外直白磊落。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屠嘉声音不高,唱得也不好。但是最后的八个字落入耳中,赵宁却眼眶一热,终于滚下泪来。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他是在对那个再也见不到了的人说么?
还是,他其实在对她说,希望她好好地活下去,可以在今后的某天,再次来到这里,与他相见?
然而,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在这样的一个乱世里,相见容易,再见,却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