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后,赵宁终于抵达了郢都城下。
幸好这座颍水之畔的商旅古都还未受战火侵扰,为方便居于城郊的国人进出赶市,城门常常昼夜不关。不然,以她现在的状况,想要进城还很要费些功夫。
方才,在“萤火”看到信号离开之后,她稍事休整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好容易找对了方位,听见了打斗声,可待到她悄声近前,邵云却已干净利落地一击而走,带着队伍和应侯夫人全身而退,甚至都没发现她。
赵宁感到一阵不是滋味——这趟出来,除了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架暴露了自己,竟什么忙也没帮上。回到商社面对邵云,还不知要被他如何嘲讽。
在这个神神秘秘的齐国商队里,除了眉目清秀、又性情温润的田牧能好好与她说话,真心以礼相待,其他人,都多多少少对她这个外人冷漠寡言,满是戒备。
邵云就不必说了——除了对田牧的侍妾锦琅不太多话,连田牧自己,都常常被他呛声嗤笑。
锦琅性子温和低调,之前在赵宁伤重不便时,对她多有照料。但除了一些赵宁不愿拉扯的家常,锦琅也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几番来往,颇有尴尬,后来也就都不吭声了。
若不是被他们救了,答应了田牧为他们做这件事,赵宁真不愿长久与他们同路。
此时已近中夜,郢都的街道上已没有了行人。只有雨后的明月散发着淡淡的微光,洒在石板路上,盈盈脉脉。
赵宁缓步行走,不知不觉,竟到了一处熟悉的院落门前。
吕氏甲兵铺——五个古金文写就的大字精致端正。
赵宁心头微微一动,沿着院墙转到侧门外。那个奇怪的工匠,此时该已睡下了吧。也不知小狐狸的伤怎么样了,今夜有没有东西吃。
正想着,突然,墙内传来了一声清脆的陶罐破裂声。紧接着,一声懒洋洋的低叱声响起:“阿靖——”
赵宁一时兴起,四面看了看,后退一步轻轻跃起,悄无声息地翻进了院子。
整个后院静悄悄的,看不见一星烛火。屠嘉的房门虚掩着,留了一条一拳宽的缝隙。
赵宁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挨着窗户听听动静。谁知才刚到门前,一道白光突然“嗖”地一下破门而出,直直撞进了她怀里。
“阿靖……”赵宁搂住毛茸茸的小狐,忍不住低唤出声。
这样的迎接实在太让她意外,却也让她骤然陷入了无匹的温暖。
“是赵姑娘?”屋内,一个含混不清的男子声道。
赵宁见躲避不得,便应声推门进屋。然而抬眼一看,却愣住了。
对面窗下,屠嘉随意地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他身边堆放着七八个酒坛,手上还拿着一个。月光透过大窗洒进屋里,他的身体却整个隐没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一个人在喝闷酒?”赵宁惊讶道。
黑暗中,屠嘉扯了扯嘴角,没有答话。过了良久,他才微微一哂:“你怎么来了?有事?”
“没有。”赵宁抿了下嘴,“恰巧路过,听见有动静,便想来看看阿靖。”
屠嘉笑了笑,淡淡说了句“多谢费心”,神情却是落寞至极。
“怎么了?”赵宁觉出不对,走到屠嘉近前,皱眉道,“喝了这么多?”
“没事。”屠嘉勉强应道,“突然嘴馋而已。”
赵宁转头去看房中情形。铁砧上放着一个半成的弩机,炉子铁砧和各式的工具都收拾得妥妥帖帖。小狐右爪上虽然还绑着木条,却显然已恢复了精神。
唯一异样的,就是屠嘉。
她刚想追问,屠嘉忽然直起了身子,讶然道:“你怎么了?为何一身血气?又受了伤?”
他声音急促,连连发问,边说边手一撑地站了起来,想要找火烛掌灯。
“我没事,不必点灯!有人在找我。”赵宁急忙阻拦,突然扬眉,“你知道我之前受过伤?”
屠嘉动作一僵,顿了顿,道:“草药味很浓。”
赵宁微微蹙眉,沉默了一会儿,接受了这个解释。
屠嘉看她实在不愿点灯,叹了口气,又颓然坐回了地上:“夤夜苦冷,你怎会一人在外?那位田先生呢?”
“抱歉。”赵宁顿了顿,没有回答屠嘉的问题,只低下头,沉声道,“其实,伤了阿靖的人,是商社的护卫,邵云。”
屠嘉没有吭声,不知喜怒。
“不过,却不是故意。毕竟……在这里看见一只塞北银狐,实在……有些蹊跷。”赵宁嗓音低落,自己也觉解释不通,有些赧然。
屠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无奈道:“罢了。”
赵宁心中有些沮丧,叹了口气,揽起衣裙,弯膝坐在了屠嘉身边。而小狐这时忽然挣脱了她的手,从她怀里跳下来,三下两下蹦到一个倾倒的酒坛边,伸颈进去吃起酒来。
“我早年曾跟老师游历四方,在北燕的战场上捡到了它。”没想到,屠嘉竟自己开口叙说了出来,“那时候,它才只有手掌大小。”
赵宁稍稍怔愣了下。没想到,他竟愿意主动告诉自己。
“我还一直不知道,它名中的静,是哪个字?”赵宁伸手撸了撸小狐颈后的毛。
“靖兵安民的靖。”
赵宁感觉喉头一哽,只觉有一根钉子准准刺中了她的心。
——靖兵安民。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父亲拿剑硬逼着哥哥离开家加入“黑衣”的时候,她曾哭着问过他为什么。
父亲答了八个字:“靖兵止戈,除暴安良。”
可惜的是,那时候的她一点也不懂。直到现在——父兄殉难,国破家亡,她才有一点明白了其中的意义。
赵宁吸了口气,整顿情绪,微微笑了笑:“所以,屠工师只制甲不制兵,是源于这等理想。”
屠嘉苦笑:“我一个落魄工匠,哪配谈什么理想。”
赵宁摇摇头:“这却是屠工师自轻了。”
屠嘉一哂,摇了摇头,仰头将坛中剩酒一股脑全部灌进了口中。
“屠工师!”赵宁皱起眉,转身按住了他的手臂,“你是遇上什么事了?为何突然如此自伤?说来我听,许能帮上些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