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好像睡着了。
和丁程宇没说几句,我就觉得头昏眼花,哈欠连天,我一会觉得热一会觉得冷,一会想上厕所,一会又只想躺着,最后我上没上厕所我都不记得了,就记得我睡着的前一会,丁程宇从背包里又神奇地掏出了一只笔,他还拿着一张纸对我说:
“我们现在在的地方,距离钢厂只有一个小时了,这里有一条近路…”
我没说话,丁程宇说:
“叶航,你困了?”
“没有,我头有点疼。”
丁程宇用手碰了碰我的额头,说:
“你好像有点发烧,喝点水吧,我这有药呢。”
我又想,丁程宇真是我们大家的保姆。
夜晚到了,乌云散开了,月亮出现在我视线的正中间,快到中秋了,月亮快要圆了,丁程宇拿着他的纸和笔呆呆地看着月亮,他对我说了什么,但我实在太困,不记得了。
那之后我就睡着了,醒来时不知道是几点,但叫醒我的是杨旭和金阳。
杨旭大喊道:
“醒醒,醒醒!”
金阳也说:
“叶航,我们必须走了。”
我睁开眼,他俩焦急地看着我,杨旭粗暴地给了我一拳,对我说:
“还在睡,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莫名其妙,说:
“来不及什么?”
金阳说:
“我们必须快点。”
我又说:
“为什么?我们要去哪?”
我睁开眼,之前散去的乌云又将月亮遮掩了,透出的那一点点模糊的月光,静静流淌在这夜晚的山间,听见不远处瀑布的水声,我又开始习惯性地走神,杨旭再次给了我一拳,说:
“你是傻逼么?”
我骂道:
“你推我做什么?干嘛啊,你们要去哪?”
杨旭说:
“我们要离开这里。”
我疑惑道:
“怎么了?”
金阳也说:
“叶航,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这里不属于我们。”
他俩说话牛头不对马嘴,我实在无法理解,我又太困,只能半睁着眼说:
“那我们又能去哪里呢?”
杨旭楞了,金阳也不说话。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丁程宇,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突然对我说:
“这要看你。”
“看我?”
“是的,你是要一辈子留在这个小地方,还是要离开这?你是要成为和你的父母一样的人,还是走出去,找到自己的生活?”
他们三个人突然把我围住,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看见他们的嘴巴在动,却听不见声音,我看向他们三人黑咕隆咚的嘴,拼命想要解读那些细碎的信息,却怎样也解读不了,我突然觉得好笑,又觉得有点阴森。三个哑剧演员围着我,不断地对我诉说着一些什么,最后我好不容易终于明白了其中一句:
“你到底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一身冷汗,突然一下惊醒了。
“叶航,你没事吧?”
说话的是丁程宇,但并没有在我的眼前,而是坐在了山洞的另一个靠墙的角落,保持着和刚刚一样的姿势。他似乎一直这么坐着,既没有睡觉也没有挪动位置。
我的额头上全是汗,但是头已经不疼了,我正疑惑,丁程宇说:
“你还好吧?现在舒服点了吗?”
我才察觉到,原来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梦里居然还是这三个家伙,哎,我叹了口气,却无法忘记那句话:
“你到底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是我的梦,所以我意识到,这句话不是他们问我的,而是我自己问自己的。
这时我才想起我睡前,丁程宇说的话。他那会正拿着纸笔不知道在干嘛,嘴里念叨的似乎也是这句话,他似乎在问我,他说:
“叶航,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没回答,就睡着了,这句话就跑到了我的梦里。
不过现在,丁程宇似乎也有点困了,他也没再抓着我继续之前的话题。
只是问了句:
“叶航,现在几点了?”
我点亮了卡西欧的夜光功能,看见电子表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四十六,看样子杨旭和金阳还得一个多小时才能回来。
我刚说完时间,却听见了悬崖上面有脚步声,丁程宇高兴道:
“他们回来了!”
我却有些警觉,我小声说:
“小点声,按道理他们没这么快,别又是王浩和姚六,我们先躲着。”
不过我想多了,来的人确实是杨旭和金阳,不过还有个我打死也没想到的人。
一位穿着红色碎花衬衫,搭配一条米白色的确良裤子的中年女士,我看见她白色的丝袜正从皮制的凉鞋中冒了个尖,那大概是她的大脚趾。我再往上看,觉得被我仰视的这张微胖的脸颊,和泡面般九曲十八弯的小细卷发有些熟悉,正在我疑惑时,这位女士骂道:
“你们国些化生子!尽搞这些危险事情!吃了饭没事做啊?来这里干什么?找死啊?”
我如梦初醒,原来这位女士,是来自庙坪的马姐。
马姐噼里啪啦连环炮似的说道;
“你们这些细伢子,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冒事吧?别缺胳膊少腿,等下还说是我们大人没看管好你们。”
然后哐当几下声响,一把折叠梯子下到了我和丁程宇面前,马姐呼哧呼哧地把铝合金材质的梯子放好,我看见梯子四方结构的底座稳稳地落在了地上。马大姐弯着身子,半跪在地上,用力地压了两下,似乎在确保梯子足够稳当。
两个小时多前我们蒙难的时候,万万想不到,昨天还是我们最大敌人的马姐,居然在这个夜晚,背着她店里那重达快十公斤的折叠梯子,来到了我们面前。马大姐还在骂我们,说我们不懂事,说我们是小畜生,说我们有娘生没娘养,都是没人要的化生子。
马姐的嘴还是那么的毒,但今天她却是来救我们的人。
我和丁程宇稳稳地从梯子爬了上去,马姐又一个人把梯子拉了上来,自个儿把梯子又折叠好了。她气愤地看了我们一眼,尤其是我,她对我说:
“你天天都在这里搞些什么啊?”
我一时无语,只好小声说:
“马阿姨,你怎么来了…”
马姐气愤道:
“我怎么来了?等这两个小畜生找到绳子拉你们,天都黑透了!而且就他们从我仓库里偷的那根破绳子,摔不死你们!”
我看向杨旭和金阳,金阳不敢看马姐,只好小声说:
“天太晚了,我们来不及找绳子了,废品站比较近…”
我心想,我们这真是第二次被马大姐抓到做贼了。
我们四个人被马姐数落了一路,谁也不敢吱声,更不敢反驳,马姐说什么我们就是什么,频频点头,连连说“嗯”,就连杨旭都没有和马姐顶嘴。
我们这回按照丁程宇地图上的那条近路下山,只花了一个小时不到,在山脚下,丁程宇小声地对马姐说:
“马阿姨,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别人今天我们几个的事情。”
马姐气愤道:
“怎么,你们几个化生子,挨的骂还少啊?还知道怕爸爸妈妈啊?”
丁程宇说:
“不是害怕,我不想让我妈担心我。”
马姐楞了一下,她看着丁程宇,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我突然想起,马姐是我们县城消息最灵通的人,她肯定知道丁程宇家里的事情,但是她昨天却没有用这件事攻击丁程宇。我心想,也许她也不是那么坏的大人。也许杨旭也过于激动了,如果昨天,我们能够好好说话的话,她也不会那样说杨旭。
当然,事后我又知道了一些事情,关于马姐的,知道她心底里的一些秘密,明白了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那时我才知道,人们心里都有脆弱的地方,有时候为了保护自己,不得已地会长出刺来,先去攻击别人。我们这些孩子是这样,大人们也不例外。
马姐没有再说什么,她离开的时候也没有说一句好听的话,我们就看着她背着那沉重的折叠梯走了。那梯子压在她的肩膀上,把她压矮了几分,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再骂我们,但我想,她不再是我们的仇人了。并不是从今天这件事开始才不是的,也许她一直就不是我们的仇人。我们和马姐的矛盾也许就像是某种天然的沟壑,这沟壑随处可见,阻断在不同年龄,不同身份,不同认知的人中间,但这沟壑并不宽,只要我们任何一个人努力一下,都是可以跨越过去的,有时候,也许只是我们不愿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