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昏昏欲睡,想也没想的说:
“第一段第三行有个病句,第二段倒数第二句缺少主语,当然,这些不重要,主要是写得有点乱七八糟的,不知道你在写什么,我看不太懂。”
董帆似乎一直很不爽我,他说:
“看不懂?因为你不爱国!”
我满头问号,说:
“什么?”
“我写的五四,你敢批评五四,你就是不爱国。”
“不是啊,我没批评五四啊,我是…”
“你就是不爱国!你这种投机到把分子就该被打倒。”
我心想,我不是不爱国啊,我只是不爱你写的。我也没批评五四,我是批评你。
我后来想,我真是错怪董帆了,他的词汇很丰富,语文水平显然比我要高,“投机打把”这词很有力量,被他说出来我感觉我的头上瞬间上了一顶高帽,摘都摘不掉了。
我没说什么了,再开口也是错。十三岁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口头语言的威力,很多时候和说的人没关系,要看听的人怎么去解释。
好在关于“我不爱国”的事情,只局限在了班会上,大家也都不以为意。
只是那之后,董帆似乎觉得我让他丢脸了,给我按上一个“投机倒把”的名号还不够解恨,他总有事没事找我的茬。
有一次,董帆在班上说,叶航天天和一个漂亮的女孩走在一起,他想搞早恋,因为他看人家女孩的眼神不正常。而且,有一次他看见他们进同一栋楼了,说不定…
我那次听了,二话没说,上去就给了董帆一拳,砸到他脸正中间,我感到拳头上一阵温热粘稠,我把他的鼻血都打出来了。
董帆也似乎早就对我不满了,也给了我一拳,还骂我,做贼心虚,是个猥琐的流氓。
“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和一个女孩住一起!”
我又是一拳打了过去,这次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董帆又说,你被我说中了吧,你个乡下来的野蛮人!
我就又没忍住,打了第三拳。
然后,我就被光荣的记过了。董帆也打了我,他什么事都没有。
再后来?后来我也没怎么,就是觉得没意思了。
再加上我确实不想再和叶梅住在一起了,初二上学期我就自己回石潭县了。结果,我爸妈看我回了,也不管叶梅还在读书,也把她叫回来了,非让我们住一起,互相照应。
这就是我从启华回来的原因。
说到底,是因为叶梅,还是因为董帆,还是因为我自己,我已经无所谓了。
真正让我印象深刻的却是董帆在我动手后说的话,他说:
“正是因为我说的是对的,你才要动手打人,因为你心虚了!”
看,很有道理吧?然后我又给他补了一拳,让他两个鼻孔都对称式流血。
丁程宇是个不错的倾听者,在我诉说怎么打董帆的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插嘴。
十四岁的我们,似乎都知道了一些什么,那就是,人的力量是何其微小,我们怎么有能力去对抗那些张口就来的谎言?我猜想丁程宇也听到过无数类似的话,比如“爸爸是个黑社会,他也是个流氓。”,比如:“看他这么冷漠,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定和他爸爸一样是个冷血的坏人。”,我都能想象那些大人,会这样告诉自己的小孩:“千万不要和这个人来往,他有一天会把你杀掉!”
语言,好像并不像明晃晃的利剑,捅在身上,一捅就是一个血窟窿,看得见,摸得着。人嘴里出来的话语,都是无形的凶器,插在了人的心里,撕开一个口子,那鲜红的液体“哗哗”的往外流,可是没有人看得见,没有人听得到!你面无表情地接受了从人们嘴里射出的利剑,沉默地蜷缩在角落,希望人们可以放过你,但越是这样,别人越会觉得你做贼心虚!当你站起来反抗,流露出一丁点愤怒的时候,他们又会说:“看!他就是这样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
这种事情,在我日后的人生中,还遇到过无数次。每次看见人们自以为是地行使他们认为的“权力”时,我都能想起董帆在班会上对我说的话。那种道貌岸然的样子你无法反驳,人们打定了心思要质疑你,你的解释都是多余。
丁程宇说:
“叶航,你打得对,是我的话,我也会打他。”
“是吗?可其实,打架也解决不了任何事情,也许我就应该闭嘴,就应该什么也不说。”
“不可以,如果我们谁也不开口的话,他们就会认为自己是对的。如果大家都沉默的话,世上就只有他们一种声音。”
我楞了会,刚想接话,丁程宇又自言自语道:
“如果别人说的是错的,我们一定要说出来。所以叶航,我认为你做得没错。”
我点了点头,丁程宇却又说:
“可是有时候,他们说的事情,又总是有一些是真的…为什么有的人可以那么容易找到别人心里最难受的事情呢?为什么他们可以就那样…就那样随便地说出来呢?”
为什么呢?事到如今,我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当时的我就更无法回答丁程宇了。
我说:
“也许他们是胆小鬼吧。”
“为什么?”
“胆小鬼才靠一张嘴,真男人靠这个。”
我握紧右拳,在丁程宇眼前挥舞了一下,显示我真男人的气概。我说:
“男人能动手,就别啰嗦。”
说完,我还刻意压了压我的指关节,忍痛扮演铁血真汉子。
丁程宇笑了,和我对了一下拳。结果这时我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剧烈咳嗽了几下,没有保持住我真男人的风采。
后来我还时不时会回想起这天我和丁程宇的对话,因为我至今为止依然没有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十四年后,我的年龄翻了一番,理应变成一个更有力量的人。但是,我并没有变成十四岁的叶航口中的“真男人”,相反,比起少年时候,我显得低调内敛一些了(杨旭会说这是“娘娘腔”)。再次遇到类似的事情,我既没有动手,也不再直接反驳,我还是变得沉默了。二十八岁的我管这叫成熟,十四岁的我管这,大概叫懦弱吧。
说完我那个“野人”的故事,和我那些启华的糟心事后,我们之间的气压没有那么低了,丁程宇又009上身了,他认真说道:
“叶航,你觉得于颖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说:
“具体的还不清楚,但是我觉得有两点可以肯定,就是她的失踪一定和陈飞脱不了干系,而且和那几个乐队的,黄毛严绍,冷面男徐珂,可能还有王浩和姚六,都有关系。”
“第二呢?”
“第二就是,我觉得于颖可能还没死。”
丁程宇抬起头,眼睛一亮,对我说:
“我也这么觉得!”
我说:
“你也发现了吧。在王浩和姚六抓着金阳的时候,我故意喊了于颖的名字,那个徐珂和严绍马上回头了,你想想,假如于颖死了,他俩又知道的话,肯定是莫名其妙或者恼羞成怒对吧?但是他们却第一时间回头…”
“对,他们回头,说明他们那个时候真的以为于颖来了。”
“所以,于颖应该没死。”
我和丁程宇对各自的推理都挺满意,此时相视都给予对方肯定,我们的结论是,他们出于某种原因,可能绑架了于颖,刚刚那么匆匆忙忙的离开,很有可能是要回去确认于颖没有跑出来。
丁程宇说:
“那你觉得,他们到底想干嘛?”
我说:
“乐队那几个,我都不认识,不过陈飞和王浩,名声都臭得要死,根本就是两个流氓,他们绑架了一个女的,我觉得不会有好事。”
丁程宇若有所思,我说:
“而且,你记得吗,还有那个奇怪的脚印,那看上去肯定不是我们这些学生的。”
说完,丁程宇又把那张照片拿出来,我们仔细端详之后,更确定了这是一个皮鞋的鞋印,应该属于某个成年男性。
丁程宇说:
“这个人在云脊山里,专门走没人走的小路,专门去没有人去的地方,我觉得他好像在躲着些什么。”
失踪的女孩,绑架人的流氓,隐秘踪迹的成年男性。
我说:
“我靠,我有个猜测,如果是真的,我们这次可能要破一个大案子。”
丁程宇似乎也有了一些想法,他说:
“你说。”
我说:
“我怀疑王浩陈飞他们,绑架了于颖,然后强迫她当三陪。这个脚印,很有可能是县里哪个男的,说不定就是个变态嫖客。”
丁程宇沉思了一会,他说:
“如果是这样,我们一定要把于颖救出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