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包房的大门,就看见两张硕大的圆桌,里面的那张最为醒目,因为桌子正后方靠墙,墙上有一张艳丽的牡丹图,图上的每一只大牡丹都开得特别使劲儿,圆桌左右两边醉态各异的人们依次排开,而坐在圆桌正中央的,正是杨照先生,他就在盛放的牡丹花下看着我,表情有些惊讶,然后突然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机。我心想,我是蠢到家了,我怎么走着走着,还走到杨照的饭局来了?
我忙说:“不好意思,我走错房间了。”
伸手就要把门带上。
这时候有个女的从桌子底下爬了起来,向我大吼道:“你走错个屁啊!快给我进来,吴映真!”
我定睛一看,这女的不正是喝多了的马琳吗,再看看她身边仍然坐在牡丹花下的杨照,我的脑子发出了“嗡”的一声。
这一声“嗡”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我被全场爆发出的叫我名字的声音给包围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反应了过来,原来这女的是吴映真啊。我与所有喊我名字的人互动,有人说好久不见,有人夸我变漂亮,有人说还认不认识我啊,我是谁谁谁,虽然他们的样子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大家借着酒劲儿,好像都把封存在本性里的那个孩子放了出来,和留存在别人记忆中的那个小学同学互相吻合,他们都是我的小学同学,关于这一点我现在非常肯定,但我不确定的是,那个坐在牡丹花下的男人,到底是谁啊?
马琳把我从人群中拉了过来,对我说:“带你见见帅哥。”
我小声说:“这么多年不见,同学们还都挺真诚的。”
马琳说:“拉倒吧,比房子、比工作、比孩子、比老公的那一段在喝多前都已经上演好几轮了,比现在这一个个的醉样儿精彩多了,你没赶上。”
我由马琳拉着我走到杨照旁边,杨照旁边还有同学在和他聊天,女生多,男生少。
班长刘鹏本来也在聊,抬头看见我,说:“你来了,吴映真,你知道我是谁吧?”
我说:“当然知道啦班长,恭喜你还俗了。”
刘鹏说:“嗨,我今天都解释八百多遍了,我没出家,我只是参加了一个修行班,三个月就毕业了。”
我还想和刘鹏继续聊,马琳迫不及待地插嘴:“那你认识他是谁吗?”
她指了指杨照,这时候,杨照身边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大家都看着我,好像在等我的回答会不会变成一场好戏。
我看着杨照,一刻都没有躲闪,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了,我把我的知道用一种凶光透露给他,杨照也看着我,眼睛里流动着情绪,他今天特别帅,帅到我很想伸手在他的帅脸上留下我和他触碰过的痕迹,五个指头的花样,一定还挺别致的,或者用鞋,我今天穿的鞋跟很尖很尖,砸到脸上都容易拔不下来,再或者,用牙齿,狠狠地咬一口他的嘴唇,让它破口,出点儿血,我喜欢他的嘴唇,但我一直不敢承认,我有过这样的念想。
我的身体里生出了无处发泄的蛮力,可面对着杨照,我只能微笑着说上一句:“不认识。”
杨照眼里的光暗了下来。
马琳说:“他就是杨朝夕啊!现在可不得了,是麦素的创始人之一,那个James杨就是他,你知道麦素吗,就是做医疗机器人的,行业里特别牛,他在我们班的时候好像还和你做过同桌呢吧?”
我心中的冷笑都要可以冰封火焰山了,马琳什么时候对这种科技公司这么感兴趣了。
“是吗?可我呀,”我身体前倾,离杨照又近了一些,“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在这种安静的氛围下,谁都别想走。
马琳有点儿尴尬,笑着说:“杨朝夕,吴映真就这样,猪脑子,什么都记不得了。”
杨照说:“记不得也很正常,我也记不得太多了,都是回来以后,见了大家,才一点儿一点儿想起来的。”
马琳说:“是是是,都是这样的,时隔二十多年的事儿,谁还能记得住,我们还没有老到要靠怀旧来证明自己没有老年痴呆。”
我说:“对,我蠢是真的。”
马琳举起酒杯,说:“来来来,老同学走一个,为了我们的友谊和童年时光!”
坐在这一圈的同学们都拿起了酒杯,杨照犹豫了一下,也把酒杯端了起来,看着我。
我说:“好好好,我这就走。”
然后我就站起来走了。
我听见马琳在我身后大喊:“我说走是喝酒不是让你真的走!”
我说:“我去趟卫生间!”
卫生间是个好地方,一个不吵不闹的封闭空间,让人心旷神怡,让人冷静思考。
我本来想要洗个脸,想想还是算了,我今天的妆不是自己画的,比我自己画的好看多了,用了不到三个小时,洗掉太可惜。
我看着镜子,一想起杨照我就生气,也不知道气什么,气他没和我坦白他小学同学的身份?其实这事儿也怪不得他,说不说那是他的自由,我有什么可生气的,不说就不说呗,有什么好生气的。而且我没看出来他也是我的问题,毕竟他看出了我是谁,要气也只能气我的记忆力太差……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儿,于是我连忙拨通了我老姨的电话。
我老姨正在家里酱牛肚,听到我的电话还挺惊讶。
我说:“老姨,你还记得杨照吗?”
我老姨说:“当然记得啊,听你妈说你俩现在处得不错。”
我说:“老姨,那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向他介绍我的时候,他有没有问你什么奇怪的问题?”
我老姨说:“你放心,杨照那孩子人品很好的,你三围啥的人家一句都没问。”
我说:“不是这种问题,呃……你确定他没问过这种问题?”
我老姨说:“对呀,杨照可是个好孩子,你跟人家好好相处。”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这个时候我还在关心这个,我应该迫不及待地问我老姨,他有没有问过我是哪个小学的才是呀!
我老姨说:“哦,这个问题,他倒是问了,还问我你是几班的,还让我找了一张你小学三年级拍的照片给他看。”
我说:“老姨,你不觉得他的行为很奇怪吗?”
老姨说:“我不觉得啊,他说在美国相亲都是要交换小时候的照片的,这样可以对未来孩子的长相有个预判,而且他也给了我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
我说:“那你为什么没给我看?”
我老姨说:“他那张照片连门牙都没有,太丑了,根本没有他现在的模样好看,看那个干啥。”
我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了。
就是那种感觉,那种不在一个起跑线上的感觉,那种说好一起跳河,但我跳了他没跳的感觉;说好一起吞鸦片,但我吞了他没吞的感觉;说好一起脱衣服,但我脱了他没脱的感觉,而且还被看光光。总的来说,就是敌在暗我在明的感觉。
这种感觉真是,太不爽了。
我说:“我知道了老姨,你忙你的吧,我先挂了。”
挂断电话,我想我是真该洗个脸了,妆美不美,洗掉可不可惜真的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弯腰洗脸。
身后响起了马琳的声音:“你妆是不是太浓了,洗个脸洗了这么长时间!”
我说:“马大姐,你别惹我。”
马琳接着说:“就你这么个洗法,脑袋能不进水吗?快跟我回去吧,厕所味道大。”
我抬起头,用面巾纸边擦脸边说:“味道再大也大不过你身上的香水味儿,我回不去了,我素颜了,没法再面对江东父老了。”
马琳说:“没事儿啊,你平时也不怎么化妆啊,走吧走吧!”
我说:“我不回去。”
马琳说:“你赶紧跟我回去,刚才你的小同桌还问你来着,还不快乖乖叙旧去。”
我说:“我没什么旧可叙的,该忘的都忘了。”
马琳说:“快点儿回去,怎么这么多废话。”
说着还动手了,企图强行把我拉回去。
我连忙说:“你让我回去也行!”
马琳把手松开,看着我。
我接着说:“如果你现在也把妆卸了我就跟你回去。”
马琳突然严肃起来,醉态全无,她说:“那我就不送你了,你回去注意安全。”
我说:“好的,再见。”
马琳说:“再见。”
我刚走到门口,有人一把拉住了我,我回头一看,是杨照。
杨照说:“你要去哪儿?”
我甩开他,他又拉住我,我又甩开,他又拉住。
我心想,杨照,不,杨朝夕,这可是你自找的。
我想起了刚才一直想对他做的事儿,用手那个,用鞋子那个,还有用牙那个,我怎么选呢?
可是我为什么要费心思考这个问题,他想怎么死,自然要他自己来选。
于是我问他:“A、B、C三个选项,你选吧。”
杨照皱眉:“什么A、B、C三个选项?”
我说:“就A、B、C三个选项,你选一个!”
杨照问:“都是什么选项?”
我说:“就这三个选项!A还是B还是C?!”
杨照问:“我知道是三个,我问你都是什么内容!”
我说:“你选不选?”
杨照说:“你是不是在和我无理取闹?”
我说:“你到底选不选?”
杨照不说话。
我说:“你不选你就放开我!”
杨照说:“好吧,我选C。”
他选C,我瞬间就蔫儿了。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几乎是全班的同学都站在门口围观我们,其中目光最惊悚,嘴巴张得最大的,就要数马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