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打电话的时候我特意躲远了一点儿,当他挂断电话以后,刚才发生的事情好像都被打断了。这时候突然刮起了一阵邪风,大夏天的这阵风凉而不爽,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人和你说“我说个秘密给你听啊”,然后这个人就死了。我闭上眼睛用裸露的皮肤感受着风的方向。
我转来转去,觉得风就来自于正前方。
我确定好方位,睁开眼睛,发现杨照正直勾勾地站在我的面前,像一个巨大的电风扇。
于是我就问杨照:“你感受到有风了吗?”
杨照好像又在想事情,回答得很机械,说:“没有。”
我说:“那真是邪了门了,感觉有阵风,明明就是从你这边吹过来的,你就像个发风体一样。”
杨照马上说:“我没疯!”
我说:“那,你还有什么事儿吗?没事儿,我就先回去了,我怕被风吹着。”
杨照现在根本就不在状态,他想他自己的事儿,没回答我。
我说:“哎,我走了?”
我又碰了碰他的胳膊,他反应过来,说:“那,我送你进去吧。”
晚上分开的时候,杨照有点儿奇怪。
虽然他一整晚都很奇怪,但是最奇怪的事情就是,在我马上就要走进楼门的时候,他突然叫我:“吴映真。”
我说:“干吗?”
他站在路灯下面,我站在台阶上面,他高高瘦瘦,双手无意识地插在口袋里,他稍稍有些驼背,他看着我,看了一会儿,才说:“你得多吃点儿饭4444444啊4。”
我停在楼门口久久动弹不得,不是我不想动,而是被什么东西冻住了,我的大脑好像穿过了这个炎热的夏天开始冷却,像风冷冰箱里的一块五花肉,在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里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开始缩小,缩得像一块精瘦肉那样紧实,这种凝聚感让我想起了一个小男孩儿,他叫杨朝夕,他那时候缺了门牙,吃饭费劲,所以他吃得很少,我就陪着他吃得很少,我为什么要陪着他?我明明很饿的,那种饥饿感我现在还记得,可是我已经记不清更多关于那小孩儿的事儿了,连他的样子我都想不起来了,他就像一个皱皱巴巴的气球,干瘪地躺在我的记忆里,等待着有一口气能让他重新复活,可是我的那段记忆完全被饥饿感充斥着,吹不出这口气来,它太饿。
所以我说:“我当然要多吃,饿肚子可不好受。”
杨照伸手小心翼翼地指了指我,说:“别说我没提醒你。”
提醒我什么?提醒我多吃点儿?难道我在他面前吃得还不够多?
回到家,我和马琳说了两件事,一是我遇到了西马串店的老板,二是杨照抱了我,后来又很莫名其妙的事儿。
马琳说:“吴映真,我们认识多久了?”
我说:“从小学到现在,二十九减六等于二十三,二十多年了。”
她说:“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吧?”
我说:“跪下来求我的时候确实没有。”
马琳叹了口气,说:“好吧,那我这是第一次跪下来求你。”
我说:“你怎么证明?”
马琳不一会儿就发来了一张端端正正跪在床上的照片。
我说:“保持这个姿势,说出你的欲望。”
她说:“虽然我觉得杨照更棒,但是吴映真,你就不能和西马串店的老板在一起吗?”
我说:“马琳,我真没想到,我们二十三年的友情,竟抵不过一口羊肉串。”
马琳说:“如果单纯说羊肉串,那肯定是能抵得过的,但是如果算上烤油边、烤生蚝、烤罗非鱼、烤鸡翅……”
我说:“行了!不要再说了!”
马琳说:“我知道,你听了会很难过,但我也没办法。”
我说:“难过倒是算不上,毕竟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那样,我就是又饿了。”
马琳说:“你留着肚子吧,咱们明天就可以去好便宜大饭店大吃一顿了。”
我说:“你说完这句话有没有嘲笑你自己,上档次的玛德琳小姐?”
马琳说:“有啊,那我先不和你说了,我去嘲笑我自己去了,你哪天带我去看看杨照和吴西,但是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我说:“什么点?”
马琳说:“见杨照,你要至少提前两个小时通知我,见吴西,你要至少提前两天通知我。”
我说:“人和人的差距为什么这么大?”
马琳说:“见杨照,我化个妆就行了,因为他以后不管是不是你的都不是我的,但见吴西,嘿嘿,我要买条裙子,因为这是我的刚需,这种时间投入是值得的。”
我说:“马琳,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对话只有这些庸俗的东西,我们的梦想呢,我们的追求呢?”
马琳说:“梦想和追求都不是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就都变成扯淡了,庸俗的东西说出来,在地上砸出一个不深不浅的坑,你躲在坑里,不至于被那些虚无缥缈、捉摸不透的风吹得感冒。”
我想起了刚才那阵邪风,又想起杨照,想起我和他的关系,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我说:“对,我困了,先不说了。”
第二天中午我就和领导请假说下午想早点儿走,要去参加小学同学聚会,领导答应得很爽快。没想到下午三点半,许诺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是要带我去参加一个设计师晚宴,我知道这个晚宴门槛很高,如果不是许诺,我肯定进不去,但是我没想明白许诺为什么会带我去。
我问他:“你确定是带我去?”
许诺说:“对。”
我在小学同学会和设计师晚宴之间犹豫再三。
许诺问我:“你去不去?”
我想了想,说:“去……”
他说:“好,我半个小时之后过来接你。”
我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给马琳打电话。
马琳那边很吵,隔着电话我都能知道她又把她结婚时在饭店门口接待亲朋好友那项八面玲珑的绝活儿展现了出来。
她听我说完就回了两个字:“滚开。”
然后电话就忙音了,我知道她是真的很忙。
许诺接上我,说:“咱们得先去换件合适的衣服。”
当他带我走进一间那种高端的私人服装店,我乐了。
我说:“许总,咱们在这儿拍电视剧呢?”
许诺有点儿不好意思,说:“没办法,没办法。”
他和来接待的美女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美女点点头,说了句“放心吧,许总”就友好地示意我进衣帽间。
我笑着说:“很熟嘛,看来总带美女过来。”
说完,许诺看起来倒是还好,我反而有点儿尴尬,我才意识到刚才好像不小心夸了自己。
一件很低调的黑色长裙,不显胸,不显屁股,不显腿,总之,就是女人引以为傲而对我来说毫无骄傲可言的部位全都被包装得好好的,再加上相配的鞋子和首饰,整体看起来很舒服,非常适合我。
我想,能给我挑这件衣服的人,要不就是品味卓越,要不就是睡过我。
我对礼貌微笑的美女由衷地夸赞:“小姐你真会挑衣服!”
美女依然对我礼貌微笑,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走出来,许诺直接把头转到门口,说:“走吧。”
我说:“按照电视剧里的套路,我是不是应该再试几件,然后在你面前转两圈,你再露出一个看傻眼的表情?”
许诺笑了,说:“咱们可不是拍电视剧。”
我们刚走到门口,就碰见个胖老太太走进来。
胖老太太很惊讶,许诺也很惊讶。
我看着他俩惊讶时一模一样的嘴型,心里有了几分了然。
胖老太太说:“你不说你去波波家陪她爸打麻将了吗?”
许诺面露难色,小声说:“妈,我临时有点儿事儿。”
胖老太太说:“你有什么事儿啊?她是谁?”
许诺说:“她是我新招的女秘书。”
我说:“阿姨您好,我叫女秘书。”
胖老太太把他儿子拽到一边,问:“儿子,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出轨了?”
许诺连忙说:“我没有啊,妈!”
胖老太太说:“我跟你讲,你可千万不能做对不起人家的事儿!妈可不是这么教育你的!”
许诺说:“你放心妈,我和波波好着呢,但是今天的事儿,你可千万别和波波说啊!”
胖老太太眼睛一横,说:“你这不还是出轨了嘛!”
许诺说:“妈,咱们给靠点儿边儿行吗,你挡着人家做生意了。”
两个人就又往旁边靠了靠。
这家店安静得很,他们俩说啥我全听见了,我相信刚才那位帮我穿礼服的美女也能听见,我看看她,她看看我,她依旧保持着礼貌而迷人的微笑,我想,她的素质可真好。
胖老太太说:“你不是出轨你还来这儿给她买衣服?”
许诺说:“这都不是我花的钱,妈!”
胖老太太说:“你当你妈傻啊!你泡妞还有人替你花钱?”
许诺说:“这不是我的妞儿,妈妈!”
胖老太太说:“那你俩要干啥去?我告诉你,你敢撒谎,你向我公司所有的借款都得给我还回来,还有,最近那笔一千两百万的款子也没了。”
许诺垂头丧气:“好吧,我要带她去参加那个设计师晚宴……”
胖老太太说:“好,那笔一千两百万的款子没了。”
许诺急了,说:“凭什么啊!我没撒谎啊!”
胖老太太说:“我让你陪我去赴宴,你骗我说你在波波家打麻将,而你竟然陪她去赴宴,你妈我比不过波波,还比不过你的女秘书?我养你这么大,你就这样伤我的心?让我一个人来这里试衣服,试首饰,试鞋?你还是妈妈的小诺诺吗你!”
许诺低头叹了口气,说:“妈,你现在去试吧,我陪着你,你试衣服的时候最喜欢听《玫瑰人生》对不对,我现在就让Lily给你点上。”
胖老太太说:“不行!晚了!除非你只陪我去!”
许诺:“妈你什么意思啊,我真的有事儿!”
胖老太太说:“我给你养这么帅,平时看不到你,现在拉你出去撑撑场面还不行?你那一千两百万还要不要了?”
许诺双手叉腰,大声说:“妈,你是认真的吗!”
胖老太太用她那女强人的坚定双眸直视着他儿子。
母子俩就这么盯了三秒钟,然后许诺突然转过来对我说:
“不好意思吴映真,我公司现在确实是需要一笔钱,我虽然是个富二代,但是富二代也有苦,富二代也有债……”
我说:“不不不,许总,真的不好意思,你为了我向你的金主妈妈撒谎,可真不应该,那种宴会,我现在本来就没有资格去,以后我自己争取去,你快去给阿姨把《玫瑰人生》点上吧。”
许诺仰天长叹。
我说:“这衣服给你脱下来吧。”
许诺说:“不用,你穿回去吧。”
我说:“那我给你钱。”
许诺说:“真的不用,真的。衣服……上身了,不能退,送你了。”
我说:“那我还是得给你钱,我本来想一会儿和你说的。”
我想,我穿着它去小学同学会也挺好。
许诺想了想,说:“那就……以后让杨照转给我吧,你现在直接给我钱也不太好……”
我转头看了看那个一直礼貌微笑着的服务员,又看了看许诺他妈妈。
我说:“也是,有点儿奇怪,那我就把钱给杨照,让杨照给你。”
许诺点点头。
出了门我便打车直奔好便宜大饭店,中途我给马琳打电话,告诉她我实在是不能为了梦想而抛弃她,我做不到。马琳那边更吵了,她显然有点儿喝多了,兴奋地大声和我喊:“吴映真,你都想不到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