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15岁。我本人15岁的时候,跟随父母住在秘鲁。你知道,马丘比丘、古柯茶、魁丘亚服饰…被这些前哥伦比亚文明包围的我,度过非常愉快的一年。然而我父母的工作却不太顺利,所以仅仅一年,我们就离开了那里。因为曾经被殖民的关系,在秘鲁的日常生活中我并没有感受到太多异域文化的冲击。所以秘鲁并没有像中国这样,留住我的心。15岁的美国男孩儿,当然一心想要逃开西方文化的束缚,也想要逃开母亲的管束。
而阿桑,在15岁那一年,彻底不再被母亲管束。她的母亲在那一年自杀了。
“谁能想到她会自杀呢?那么积极生活的一个人。”阿桑说,办后事的时候,半生不熟的人都这么说。但是父亲、哥哥和她自己知道,这是完全合理的结局。
在那之前的两年里,父亲已经不在家里居住。哥哥是妈妈唯一的希望,妈妈不喜欢阿桑,倒不能用传统的重男轻女来草率概括,而大概只因为她跟妈妈具有同样的性别。
因为是家中长女所以母亲不得不早早辍学,嫁给父亲后以为凭借自己和丈夫的能力可以过上完全不同的生活,却其实只是进入了另一个泥沼中。从在娘家务农,到在婆家成为一个建筑工人的妻子,外人看来能好到哪里去呢?但对妈妈来说,却是终于能透口气的新天地。从辍学那天起就开始为自己寻觅良婿,能遇到父亲是她求之不得的结果,她太过珍惜这新天地,甚至用力过猛了些。
夫妻两个把日子过了起来,有了一双儿女,好像这辈子圆满了。然而剧情总是那么不新鲜,好的、坏的都能悉数出现在每一个普通人的生活里。
“我爸外头有了狗,”喝多了的阿桑,脸像一个熟透了的大苹果,亮堂堂的。
“我哥呢?那个混蛋,从来不让我妈省心。什么坏事他没做过?”
男孩儿和女孩儿对父母关系问题,有不一样的反应。阿桑能做的就是强迫自己乖一点,更乖一点,最终把自己变成妈妈周围的空气,让她这个作为人类的主体彻底消失一样。哥哥则全部发泄掉,做一切他知道不对的事情,来掩盖内心的疑问与不满。
哥哥,这个男孩儿,生他的时候是妈妈最开心的时候了。所谓的“蜜月宝宝”。妈妈对自身的命运已经精疲力尽,她没办法解决,就会不由自主地把问题的症结归因到自己的性别。就像这个社会那么多女性所做的一样。当红的美国歌手唱过一首歌叫IfIwereaboy.《如果我是个男孩儿》。哥哥是寄托着妈妈全部希望的异性,而阿桑,妈妈可能看到她就会想到自己的命运,不胜其烦。
“我哥是飞车族哦~”,阿桑又大大喝了一口啤酒,趴在桌子上,带着泪的眼睛里有小女孩对哥哥依赖的光。“你们不知道,他是那个车队里速度最快技术最好的一个。”
“算了吧,桑姐,你懂哦?”小可笑她。
“我懂啊,我妈过世后,我也玩了好几年呢。”
“怎么可能?!你怎么也看不出是会骑重机车的人啊!”这回我抢先表达惊讶。
“飞车真的很爽,你们谁试过吗?一定要试一次哦~那是在地面上最接近飞翔的事了。当你飞起来,现实的烦恼全都不存在了,会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里。”阿桑对我们斜着眼笑,好像看透了我们谁都没那个本事去飞车。
35岁,却头一次离开家工作的阿桑,跟我们讲完她的飞车经历后的两个月里,“桑”照旧没有任何生意。我和栗小可大概明白了俞聪和阿桑的渊源,但我们谁都没有去问他。
在日复一日无聊的日子里,大家渐渐变熟了一些,谁都不太好意思再这样白白拿工资。
“要不,我们把追悼会大厅改一改装修吧,这样,平常我们可以把这里租出去,办趴(party)啊,给孩子过生日啊什么的。”栗小可突发奇想。
“疯了啊你,谁家孩子会到殡仪馆来过生日?”青姐百分百不会支持。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啊,”阿桑响亮地一拍她的大手,“我们先把广告打出去嘛,说不定会有孩子图新鲜图另类,就来了呢?”
“同意。”虽然没人说要举手表决,但老齐默默地举起了手。
“对啊!就像高中时的阿桑姐那样的飞车党,我觉得就会来!哈哈哈哈哈哈。”莽撞的栗小可。
阿桑脸马上红了。
“那,就表决吧。”老板首先举起手。化解掉这个尴尬。
最后青姐以“我可不想不合群,真是拿你们没办法”为理由,全票通过了决议。
超哥的工程队因为有大型项目在做,只好请阿桑爸找了几个工人过来,我们几个再搭把手,没几天追悼会大厅的改造就完成了,说不上是什么风格,大概像是一个舒适的客厅吧。本来就只有正常殡仪馆一半面积的追悼会大厅,被贴上了米色的壁纸,俞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拉来了一车摆件被我们安放在角角落落。放了沙发茶几和观礼的可移动座椅。我也贡献了一点力量,于是这个大厅某个角度看也有点像教堂。算上我们楼上的客房,不只能开party,甚至可以放在airbnb出租,开个民宿也不是不行了!
还有几天就到元旦,我们马不停蹄地在各个网络平台发广告,期待着能趁着元旦假期赚一票。结果,葬礼的订单却先到了。
“阿桑来了就能有生意,这话不假欸,你们看,我们到现在就三单葬礼生意,全部是阿桑带来的。”栗小可吐了下舌头,跟我和老齐嘀咕。
没错啦,这一次又是阿桑带来的生意。竟然是她从前一起飞车的后辈。
已经很多年不骑摩托的阿桑,并不认识这个后辈,只是从前的朋友有很多三四十岁了依然在玩摩托的,与这个后辈相熟。
许军,2001-2017,16岁卒。
骑山路的时候,据说喝了酒,速度太快,弯道来不及躲避对面车辆,车和人一起翻到山下去。所以遗体的毁损程度可想而知。我们已经不需要对遗体做什么处理,因为无法修补。也因此必须取消瞻仰环节。接体等等过程,青姐都一人独立完成,大概对我们这些新手面对这样的遗体还不能够放心。
“16岁,搞不好,我16岁时也会变成这个样子。”我记得青姐处理完遗体后,阿桑擦着遗像的玻璃框,喃喃自语。
追悼会计划在元旦当天,大概是我长这么大过的最特别的新年。
上一次葬礼,我们定下的“独家定制”计划,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由于亡者的父母都在外地,一直是飞车队的人负责对接。以阿桑对飞车队的了解,葬礼计划没有任何修改地通过。顺利得让我觉得这份工作从此一条坦途,没有任何挑战性了。
就像长辈们总会教育的那样,太过顺利的事情,中途一定会有变数,结果会大翻盘都说不准。
12月31号,亡者的父母赶到A市,抛却他们悲伤痛苦的那部分不提。当我们把葬礼计划跟他们讲明,尤其是当这位母亲看到了我们装修一新的追悼会大厅时,他们强烈要求把遗体接走。
“我的儿子,15岁就已经考上大学的天才少年!从小乖巧懂事,要不是来A市上了大学跟他们这群小流氓混在一起,怎么会落到今天!”那位母亲声嘶力竭地说出这一句话便已经泣不成声。飞车队的老大看上去就是脾气暴躁的类型,要不是被青姐按住,就要冲上来理论了。我看到阿桑也握紧了拳头,像是整个人都沉在了不好的记忆中。
“我们绝对不允许这群人参加我儿子的葬礼。绝对不允许!”亡者的父亲,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人,清瘦,有超越年纪的苍老,普通话讲得不标准,戴深度近视镜,头发已经相当稀疏。本来讷讷不言的他,像是受到了妻子的鼓励同怂恿,忽然激动地表达着决心。唾沫都喷在俞聪的脸上。
“那…我们尊重家属的…”俞聪完全佛系,好像这生意跟他无关一样地说,但“决定”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阿桑就打断了他。
“不行。”阿桑抬起头,眉头紧皱,眼里有火。
“什么不行啊?你们说了算的呀?我儿子,我们说了算。看看你们这里,这是什么样子啊,普天下的殡仪馆去看看,有你们这样的吗?这简直像是歌舞厅,我看你们跟这群小流氓就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位母亲收敛了自己的悲伤,或者说将悲伤化成愤怒,发泄在眼前的人身上。
“话不要说那么难听。”父亲拉了拉她的袖子,她猛地甩开,
“我话怎么难听了!老许我告诉你!儿子落到今天你要负全责!要不是你……”
后面的话我已经不想听下去,我学着老齐将耳朵关上。虽然只不过刚做到第三次,但我已经发现,人类对负能量的承受力非常低,面对死亡已经耗尽我的能力,不想再看到其他不好的事,比如这种恶劣的夫妻关系。
“他自己说了算。”阿桑的话,让噪音平复下来。
“您说得对,葬礼怎么办,在哪里办,我们说了不算,但您作为母亲说了也不算。是他的葬礼啊。我们在准备的时候,看到他很多旧照片,相信您也有看到。最近这几年,只有在A市跟他的这群朋友们在一起时,照片里的他是在笑的。我想,他会愿意这一刻跟朋友们在一起。”
按照通俗的剧情进展,这个时候,父母应该会同意我们的计划。或者说,我想如果是我的父母,他们大概会同意了。然而,生活哪有那么简单!可不要小瞧这个古老国度的父母们。在我们两头左右斡旋下,亡者的父母还是将遗体接走,只是默许了飞车队的朋友们可以在我们这里与他们儿子的遗像自high一下。
最终还是斗不过父母啊,16岁的少年人。
充满了香烟、酒精和摇滚乐的告别会。我感觉好像回到了我在美国的中学时。
“所以,飞车党到底会不会干一些坏事啊?”栗小可,这个打一串耳洞,穿鼻钉舌环的年轻女孩子,其实却是非常乖巧地长大,她好奇地看着大厅里的这些人,当然同时也在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寻觅新的约会对象。
“有的会,有的不会。就同不玩摩托车的人群没差。”阿桑笑着回答,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但那种笑容总觉得是在努力着笑。
“会让你想到不好的回忆哦?”小可也看出阿桑的不对劲。
“怎么说呢,这就像是我补给我哥的葬礼。我哥出事时,我赶走了他那群一起玩摩托的朋友,那以后我也不再飞车。家属就是这样的,好像他的命运、我的命运,全都是那群人害的似的。这些年,我一直很后悔,我哥无数次在我梦里跟我说他多么希望离开时是与他的朋友们在一起。但是我从来没有去找回那群朋友。幸好,这一次,他们来找我了。”阿桑像是总结自己的前半生。
“也算是补给我自己的葬礼吧。有一部分想要埋葬的,现在,可以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