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卖菜,也不是卖棺材骨灰盒的。我们……我们可以提供独家定制的葬礼。”阿桑试探着却又掷地有声地对亡者的前妻D女士说。这位可怜的不得志文人,一辈子也没能出版一本小说,却始终认为自己会成为文豪。D女士是这样向我们介绍他。“桑”的第二位主顾,亡者2号。
后来俞聪一个人时想了很久,坐在他家中那个大概能放得下二十人的大沙发上,手里摇着重烟熏味的威士忌,沙发背后是可以看到海岸线及城市斑驳灯光的落地窗。就像影视剧里演的那种孤独的霸道总裁。可是,他并不是个霸道总裁,由于酒精过敏,他也并不会喝那杯酒。他只是摇着那杯酒,加速液体的挥发,那个气味像极了医院的来苏尔。这个世界上他最喜爱的味道。
“不要哭,我会成为最伟大的医生,我会让你妈妈死而复生。”10岁的时候,他把手放在一个15岁的小姐姐手上,给她安慰。那以后从没放弃过这个梦想,一度他真的是一个最好的医生,只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
那个时候,我们当然还不知道俞聪的家如此梦幻,更加不知道他为什么曾经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
他坐在那张沙发上,想了很久阿桑没有说完的话。我们不是卖棺材骨灰盒的,那么我们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第二天,俞聪、阿桑和我一起去跟D女士见面。俞聪自从知道我试图成为一名中文写作的作家后,便给我创造一切机会让我多接触关于,(我应该怎么描述呢),简单地说,大概是,关于死亡。
俞聪将我们前一天想好的方案,向D女士陈述完后,D女士只是心不在焉地问“所以,总共下来要多少钱?给我一个报价吧。”她的儿子,仍然在不远处打着手机游戏,让我怀疑他是否有一点点时间没有活在手机游戏中。
俞聪递出报价单的手被阿桑拦下,
“你为什么要负责他的葬礼?你可以不必这样做的。”阿桑对D女士说。
“什么?”大概是,不,应该说“当然是”,完全不会想到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会问出这么多管闲事的话,D女士有点晃神。
“我忽然觉得我们的方案做得有点自作多情了,而且就像我同事青姐说的那样,我们一厢情愿把后事做成这样,结果是我们根本没有利润空间。你刚才问价格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是我错了。如果你跟本不在乎,那就别做葬礼了吧。火化,入坟。我们直接收你这部分费用就可以了,你说呢?”
阿桑话音刚落,头就被重重拍了一下。那个6岁的小男孩,亡者与D女士的儿子,放下手机从旁边跑过来重重打了阿桑的头一下。
阿桑嚯得站起来,表情非常凶,小男孩马上就吓哭了。我不能想到阿桑,会对一个小孩子凶。我觉得这个场面有点滑稽,没忍住笑出了声。但D女士笑不出来,她抱着孩子,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然后变成嚎啕大哭,像是一个未亡人会扶着棺木做的那样。
阿桑在这一片哭声中,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安慰,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俞聪示意她什么都不要做,于是我们三个人在D女士局簇的家中尴尬地或坐或站,D女士哭了足有半个钟头,在最后的时刻,我竟感受到一种自洽的平静。
“这是他曾经写过的文章。大部分都被他烧了。这是我偷着留下来的。我没念过多少书,可是我觉得他真的是个大文豪。”结束了痛哭的D女士,拿了一沓纸出来给我们。一个坚持用纸笔写作的亡者。写得…确实无法成为大文豪。
“大家都以为我是三十多岁了还没嫁人,碰到一个有文化的觉得能捞到什么便宜才嫁给他,发现捞不到啥就离婚了,就连我自己都以为是这样的。”D女士苦笑起来,小男孩儿复又在旁边打起了游戏。
“看到他的遗体时,我忽然感到,整个人被掏空了。那一刻的感觉就是,孩子明明还在身边,我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是,却觉得我什么都没了。都没有了。”D女士又抽泣起来,“我可以不管他的后事吗?我不能,我做不到。”
小男孩儿坐在他妈妈旁边,手机屏幕上的游戏照样在酣战,可是他停了下来,手指很久没有动。
因为家属要求排查死亡原因的关系,我和老齐到市郊的法医鉴定中心接体,好处是,距离“桑”很近。由于没有什么亲属的关系,葬礼得以按照我们的预期进行,当然已经不是我们熬夜做的那个方案,而变成了一个小型的朗读会。包括C君在内的亡者有限的几个朋友,还有殡仪馆的我们,当然还有D女士和她的儿子。在棺木前,读了一些他喜欢的作品,也读了D女士保存的那些他写的文章。但是千万不要误会,场面可是一点儿不浪漫,有C君这样根本不知道那些文章在写什么,断句完全错误的朗读者,有亡者6岁的儿子这样还认不了多少个字胡乱读起来,最后干脆自己编造起来的朗读者,有由于这场告别会上完全找不到可约会对象于是无精打采的朗读者栗小可、还有倍感烦躁应付了事的青姐……场面说起来,说是“滑稽”也无不可。
然而,这是一次完美的告别会,因为它让D和孩子,还有他的朋友,与亡者,(这位父亲,曾经的丈夫,这个男人),最后一次真正地在一起相处了那么片刻。无论他曾经在他们的生活中缺席了多久。整个过程里,6岁的小男孩一秒钟都没有玩手机。
像是一次重聚,虽然它实实在在是彻底的告别。
不只如此,它还让俞聪终于可以往前走。
如果真有一种叫“命运”的存在,那么它给人生设置的议题真是讳莫如深。比如当这位亡者死去,他的前妻才发现爱。比如当俞聪决定放弃医生的职业,开办这间殡仪馆的时候,他往前迈了一大步,却并非真正意义的向前走。而在前方,会有一件非常小的事情,刺激到他,让他可以将身心向前。
“为家属提供抚慰,帮他们面对失去了亲人爱人朋友的痛苦。”就像那天的后事结束后,他说的那样,这就是他要做的事情。抚慰,当那个15岁的女孩失去妈妈的时候,他想做的就是能够抚慰她。他依靠成为医生想要做到这件事,但当他不再能拿起手术刀,似乎找到了更加直接的方式。
“嘿,那个15岁的女孩是你的初恋吧!”当他跟我说起促使他成为医生的这个契机时,我这样取笑他。
“我不知道,”他认真地回答,“但是,那个小姐姐,在我小时候,是唯一一个可以让我笑的人。一个善解人意、充满正义感的人,她天生就能感受到别人的悲伤。并且很有办法去对付那些悲伤。”“哇,就像阿桑姐那样嘛。”栗小可当时这样说。
第二次生意结束后,我们照旧聚在那个啤酒屋,青姐照例不会参加,阿桑照例很快就喝到兴奋的状态。
“阿桑姐,你那句我们可不是卖棺材的!简直赞爆了!”
“哈哈,都是因为我妈啦。她活着的时候,总跟人说‘我们可不是卖力气的,我们是给人建房子的,整个A市都是靠我们的双手才有的呐’。哈哈哈哈哈,你说她多搞笑。”阿桑说着又大喝了一口啤酒。
“会难过?”老齐,这个同情心小天使,经过这几个月已经可以跟除了青姐以外的这几个人说几个字了。
“你是问我想起我妈还会不会难过?嗯……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已经在我的生命里缺席太久了,我甚至有点想不起来她的样子了啊。毕竟我15岁的时候,她就走了。”
听到这里,我和小可面面相觑。俞聪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