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环绕太阳一周,需要365又1/4太阳日的周期,我们以此为准度量时间,无论生死。所以我们总是说今年他几岁,而他过世了几年。于是,元旦变得有象征意义,新年伊始,万象更新,人类习惯于以此为节点,为困顿的、庸碌的人生寻找些微的希望。
那么,“桑”的这个伊始真是非同寻常。
许军的告别会在下午一点终于结束,或者说被勒令结束更好一点。这比预订的时间超出了整三个小时。这个告别会,像我在上一章所描述的那样,由于亡者父母的反对,并没有遗体可供瞻仰,摆在大厅中央的只是亡者的一张遗像。多有意思的事啊,一个人的生或者死的权利,全不由自己做主,“家属”会参与你人生每一处点滴的决定。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桑”的全体成员,截至到这个时间,全部是无神论者。所以我们认为这并不重要,一个人的肉身此刻只能借助防腐剂和冷冻柜保存,它在与不在有什么差呢?看上去,这个飞车队跟我们的意见相似。以“天空大爆炸”乐队的GreetDeath作为开场音乐,“这也许会是我们能经历的最好的葬礼了”,就像栗小可说的这样,此刻在“桑”的所有人都开始“享受”,是的,享受于葬礼。
“死去的人,会不会希望看到亲友哭?”我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青姐缺席的这个元旦告别会,其余几个人都沉默了半晌。
“我也一直想知道这回事啊。”被勾起很多往事回忆的阿桑这样说。
小可摊摊手。而老齐这时候蹦出一个“不”字,然后把求助的眼神抛向俞聪,好像俞聪能替他将心中所想说出来一样。
而俞聪真的说出让老齐郑重点头的答案,“我想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件事吧。亲友是哭还是笑,对他们来说已经无所谓了。辛苦地活着,不管活了多久,此刻都可以甩手不管了。就像我一直认为的那样,葬礼是家属做给自己的,找到一个方式告别,让自己可以放手。”
让自己可以放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让自己不得不放手。从这个角度讲,欢快一些的、就像亡者还在的告别会,让人喜欢多了。所以这场告别会就像亡者许军还在,在元旦的这一天跟飞车队的朋友们一起辞旧迎新。而我们“桑”的大家,可以说是何其有幸了,能够参与其中,啊,还能收钱……
已经下午一点了,三小时的摇滚乐啤酒告别会,音乐刚好又循环到“天空大爆炸”乐队时,再不及时让它结束,恐怕就要点炸鸡外卖来吃了。The Moon Is Down,天爆最有名的曲子之一,好像是一个颇为完美的结尾,“好,就是现在了”,就像是抱着这样的决心,俞聪这一次毫不犹豫地走过去,跟飞车队的老大温和而又坚决地提出必须结束了的要求。
很巧的是,一个我还算觉得不错的美国作家约翰斯坦贝克也以The Moon Is Down这个名字写过一本书,那本书以战争为场景描摹人类生命中的欲望之兽,书里讲的最浅显的道理:人活着便没有永久的胜利。
那么死去了呢?死去后,胜利与否大概不再重要,说不定这才是终极胜利。The Moon Is Down,月落星沉,是该上路了。
……
飞车队自己收拾了垃圾带走,这省了我们不少事儿,但我们还是得用最快的速度将场地布置好。
为了解决来找“桑”办的葬礼太少于是入不敷出的问题,我们改变了桑追悼大厅的装修,在网上发了广告,试图将“桑”变成一个可以开趴的多功能场所。结果订单比想像的还要多,仅仅元旦这一天,就有两场预订。下午四点到九点是一个高中生的生日会,据说因为10点前必须回家,这位高中生要带着三十几个人在那之前上山开趴。我们的租金标得并不便宜,青姐马上噼里啪啦开了脑中小算盘,据说这一场生日会包含我们租金在内,这个高中生需要花掉将近一万块。就连淡定的老齐都吐了舌头表示“现在的少年真是富有”。而10点后一直预订到第二天中午,直接订了我们客房住宿的那一场的预订者,也是一个不过刚刚22岁的我、老齐、小可的同龄人。因为还有住宿费在里头,价格就更高了。我简直无法想象他们的钱来自哪里,才有这么高的消费能力。
你很难想象,为了庆祝生日和新年的生者的聚会,与飞车党为许军做的那场告别会相比,能无聊多少倍。我看着如此毫无创造力、想象力、格调、趣味的聚会,开始质疑自己就在半年前竟然还是一个爬梯动物。虚掷的青春,沉醉在无聊里的对生命的纯粹浪费。
“幸好啊,我想我的葬礼一定不是这样的。”
俞聪再一次感觉见到了亡者。或者这全是他的幻想。然而在意念里,他的的确确与亡者进行着对话。
“那边的葬礼结束了吗?”
“你是说我父母为我在家乡搞的那个?是啊,仪式和眼泪都太多了,好不容易结束,我就马不停蹄地往A市赶,但还是错过了跟朋友们相聚。”
“嗯,你的葬礼不是这样的,有趣得多。”俞聪也不懂自己怎么能这么平静与亡者对话,然而这确实是难得的颇为宁静的时刻。
“他们用了天爆的音乐给我吗?”
“嗯,用了一些。”
“那可是我最喜欢的乐队啊。不过,知道这支乐队什么的,也都是加入飞车队以后,才跟哥哥姐姐们学到的。”
俞聪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找到恰当的词语来表达对他生前那最后一年生活的赞赏。
“你现在心里一定在说,嘿,你小子运气真好,虽然人生前15年都白混了,但最后这一年真棒!”
俞聪哑然失笑,是啊,想象中的这一切,都是与一个灵魂对话,他自然什么都知道。
“你想的没错啊,就是这样。我跟飞车队的大家学到很多,关于人究竟应该怎么活着。可是,还没学好,我就死了。”
照样是让俞聪不知如何作答的话,他只是想起小时候在课本上学到的那句名言“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臧克家先生用来描写鲁迅先生的这句话,曾被小同学们用来说笑。活到30岁的今天,俞聪忽然发现,它可以解释人间一切生死大事。
“在想生死吗?那么你觉得你过去的这几年是活着还是死了?”亡灵问。
是啊,是活着还是死了?俞聪笑了起来。
“为自己真正的活着吧,比如把你那些所谓的秘密都解放出来。是你联系我们老大,让他给阿桑打电话找你们做我的葬礼对不对?明明可以直接找我老大接这单,却还要绕这么大的弯,只是为了借此解开阿桑的心结是不是?”
俞聪默然不语。
“发出点声响地活着吧!哪怕,像他们这样。”亡灵扭头向客房的方向,那些客房里传出年轻人躁动的欲望之声。“不然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亡灵以一副洞悉一切的微笑离开。
于是,第二天,俞聪下了命令,追悼大厅可以继续寻租,但是不再提供客房服务。我们面对着客房的一地狼籍,纷纷对这一决定表示由衷的支持。
为自己真正地发出声响地活着,解放秘密。
俞聪思索着亡灵的话,亦或是自己内心的声音。他清楚,自己与阿桑的渊源已经部分被我和小可解密,但那还不是全部。命运跌宕,他从未有机会认真思考关于感情,他自己也不知道对阿桑是什么感情,因此也不想他人有所误会。
去解放秘密吗?恐怕,要先自己对这秘密有所确定才行啊。
“快快快,怎么回事儿都不接电话???准备一下,我邻居一家在旅游路上出事了,全车遇难。一家四口啊,只剩下因为身体不舒服没能一起去才留在家里的爷爷。我已经去拿到这一单了。快,我跟别的殡仪馆又借了一辆车,我们的车准备好,去接体。”
2号下午,原本在放三天小长假的青姐,奔来殡仪馆。因为有了生意,口气中略带兴奋地通知我们这个消息。小可再一次发出啧啧声,小声跟我们说“冷血!”
大家马上开始准备起来,每个人心里都没底。四个人一起的葬礼,我们做的了?
“桑”的第四次生意,面临巨大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