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在这个元旦假期,需要连续做两场葬礼,而第二场有四个人。两场葬礼又全部是因为交通事故。新年伊始,便笼罩在诡谲的气氛里。“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日本小说家野坂昭这样说。仅仅16岁的许军在来A市上大学后,这一年里结识了飞车队,拥有了自己人生最美好最快乐的一年,但是他不知道生命也会因为飞车戛然而止。一家四口人在新年一起出游,度过忙碌的一年里最快乐的几天,却并不知道已经没有更多的日子等待着他们。这是生而为人的无奈。
从遗体的毁损情况看,这场车祸看上去要比上一位亡者的那一场严重得多,四个人血肉模糊地躺在冷冻柜里。奶奶、爸爸、妈妈、孩子。奶奶的体姿还停留在紧紧抱住孩子希望能够万分之一的机会救他回人间的姿势,听说警察花了很大力气才将奶奶的遗体与孩子的遗体分开。遗体毁损最严重的是驾驶位的爸爸,据说发生意外时人会本能地避险,所以交通事故中朝向危险一端的通常是副驾驶的位置。可是这位爸爸完全把自己这个点,朝向了撞过来的车辆,他应该是想要保护他的家人吧。
一个酒后肇事的司机突然上了高速路逆行,油门踩到了底。躲避不开,车毁人亡。那位肇事司机也没能活下来。
“这么对自己对他人都不负责的人!”熟了之后,我已经抓住了这个规律,阿桑在生气的时候,就会脸涨得通红,拳头紧握,像是意念里已经对让她生气的那个人动了手。她本就肤色健康,圆圆的脸,五官异常分明,脸庞涨红眉头紧皱的时候,有一种“维持正义舍我其谁”的样子。单纯地抱持着世界非黑即白信念的35岁的阿桑姐,这是她可爱的来源。
已经没有什么能修复的部分了,爷爷因为身体的原因没能去参加这次全家新年的自驾游,因此幸存。老头儿坐在“桑”的后院儿,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对我们“应该立即火化”的建议始终没有表态。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脚边已经都是烟蒂。
“大叔,您还是签了同意书吧,遗体无法瞻仰了,让他们尽快入土为安的好。”
“E,就是我儿子,他小时候,虎头虎脑,人见人爱。我忙着挣钱,得养家啊。成天出差,要不是有照片儿,我都不太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这孩子懂事儿,有什么事都靠自己。他上了大学,跑来跟家隔着整个中国的A市上班,结婚,生孩子,我开始有点怕他。你们体会不到吧?一个自己没怎么管过的儿子长大了,而我老了,我越来越无力,担心他恨我,担心他彻底不要这个家。直到他给我打电话,电话里他哭了出来,他说‘爸,我太难了,你跟我妈来帮帮我吧’。我们当然马上就来啊。我儿子,小时候连个玩具手枪都没跟我要过,这是他第一次跟我张嘴,我当然得马上就来。我们才来了三个月啊,仅仅三个月,我这辈子只陪了我儿子这三个月……”
大叔已经泣不成声。老齐和小可都在跟着抹眼泪。
“叔,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还是抓紧时间把火化书签了,着手办后事。”青姐公事公办地催促着。我很惊讶她此刻还能如此冷静。
这时,阿桑走了过去,抱住了大叔。大叔像个孩子似的在阿桑的怀里痛哭失声。
“我们知道,我们懂的。我相信您给了儿子人生中非常好的三个月。”阿桑像一个母亲拍打着即将入睡婴儿那样,安抚着大叔。青姐像长舒了一口气似地转身离开。
“青姐,你还好吧?”青姐走后不过几分钟,爷爷就主动说要签署火化同意书。俞聪让我来找青姐拿。我看到青姐站在追悼大厅停棺台前失神。
“哦,Leo,我没事,可能这几天有点累吧。”
“哦,我来拿火化同意书。”
“大叔同意了?这么快?”
“嘿,可不是,”说出这几个字,我为自己沾沾自喜,因为我觉得这是非常中国人的句式,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个A市人这一点总是让我沾沾自喜。“阿桑姐好厉害啊,没几分钟,就像哄孩子一样哄好了大叔。”
“阿桑,有感知他人悲伤的能力。”青姐若有所思地说。这句话,有一次我偷听到她和俞聪的谈话时,她似乎也说过。
“而我,我永远学不知如何与家属沟通。”
“青姐?怎么会,我们中只有你是专业殡葬师啊。”
青姐苦笑了下,“说是本市最大殡仪馆金牌殡葬师,但我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上升空间。虽然我自认为本市没有任何人能够比我更能处理好修体化妆和葬礼一切程序化的事物,但我始终不会与家属沟通。”
面对青姐突然的掏心掏肺,我不知如何作答。如果说她不擅长与家属沟通,那么我的短板一定是:完全不会安慰人。
“嗨,我跟你说这个干吗,给你,快去吧。叫小可和齐骥过来,帮我准备。”
事情按部就班地进行,我真想这样写啊。但其实哪有那么顺利。人死后会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腐化,同时,因为遗体已经不再有自身力量支撑,会让你感觉变得非常重。尤其是爸爸的遗体。我们先是把爸爸的遗体掉在了地上,然后排错顺序,总之,当我们手忙脚乱地把四具遗体都列位在火化炉前时,天都快黑了。
对我们来说,火化这个部分已经进入了尾声,对爷爷来说,四个亲人的遗体都出现在面前,像是被压在情绪池底的海藻一下子浮出水面,“家破人亡”这个词冲破结界,再也没有什么能控制得住。
火化炉的门打开,第一具遗体在慢慢往进推送,爷爷冲上去,死死抱住遗体。
“不许,我不许!你们,你们要干什么!这是个人啊!是我的家人啊!”
亲人目睹火化,确确是极为残忍的事,但是按照规定,火化时,必须有亲属在场。
“不,不行,不烧了。我要土葬。我要把他们运回老家,土葬。”
“叔,这是国家规定,土葬也得火化。”整整一天,大家都很疲惫了,青姐口气中的稍有不耐,我们也没人再责怪她。
爷爷仍然抱着遗体不放,对遗体哭喊,对我们愤怒。
我想着是需要阿桑的时候,她的安抚也许能够见效。然而这一次,阿桑没有再安抚。而是凭借自己的大力,示意我和老齐帮手,直接把大叔拎到了一边。
“您再怎样也改变不了事实!无论有多少遗憾,您已经参与不了儿子的生命了!您自己的生命也在分秒流逝,是放弃它?还是把握它,替您的妻子儿子孙女活下去?!”阿桑眼睛里噙着泪,大声对爷爷说着,双手有力地扣着爷爷的肩膀。战栗着的爷爷慢慢平复下来。火化得以继续进行。
阿桑陪着爷爷坐在楼道的椅子上。爷爷满脸绝望,替妻子、儿子、孙女活下去吗?对爷爷来说,说是生无可恋也无不可啊。而阿桑脸上也全是绝望。
“我妈过世的时候,我想过去死。到我哥出了意外的时候,我很想出意外的是我而不是他。”
听到阿桑的话,爷爷依旧无动于衷。
“我知道,活着比死去更难。你留下来,你最难。”很久不动的爷爷终于有了反应,把头埋进掌心。
“可是如果你对儿子有歉疚,对妻子有不舍,就要闯过这个难关,才能偿还。”
听到这里,爷爷复又哭了出来。
“这就好了,能哭出来就好了。”俞聪和我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这一幕,他这样说。
活着需要太多勇气了,然而活着又是能对得起家人的唯一的方式。因为没有人,无论他是生是死,没有人希望家人死去。
俞聪安排爷爷到楼上客房休息。第二天是常规性的追悼会,按照青姐的计划走即可,没有太多需要准备。大家也准备休息。
“喂,是一个叫桑的殡仪馆吗?”来电又是一个老年男性的声音,A市口音,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声音同样充满绝望和悲伤,所以我判断这是有葬礼要办的亲属来电。
我接了这个午夜电话。这之前还没有家属自己找上门来,于是我甚至有一丝兴奋地回答:“对,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嗯?这是个外国人吗?”
Fuck,我在心里悄悄骂了一句。这最讨厌了,自以为已经是A市人的我,一直自诩是中文最好的老外,然而还是一下子露了底。
“不是。有什么事?您请讲。”于是我坚决做了否认。
“哦…但这是桑没错吧?”对方狐疑地问。
“没错。”我故作镇定。
“听说你们可以定制葬礼,所以,我想问一下。”
随后,我询问了大致情况,以及死者基本信息。
竟然是那个人,造成一家四口全部死亡惨案的肇事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