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午夜的电话,打破了“桑”的平静。当家属在电话那一头说出亡者的名字和死因时,我当然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一起交通事故,因为一个年轻人的酒后超速逆行而引起,他撞向了一辆载着全家人的车辆,最后车上一家四口全部遇难。我们作为这一家四口的葬礼举办殡仪馆,现在竟然收到肇事者葬礼的申请。
“您好,我是‘桑’的老板,我叫俞聪,我们明天会派人过去协商葬仪细节。请您留给我们方便的地址。”原来电话响起时,俞聪已经接听了另外一部,我听到他在电话里平静地回答。
郑禹新1991~2018,27岁亡。
“什么???我不去。就因为这个人的行为,才造成别人全家莫名其妙遇难。你没看到那个大叔多心痛?怎么可能把肇事者的遗体也摆在我们这里啊!”阿桑首先表示强烈反对,拒绝了俞聪提出让她与郑禹新家属对接的安排。
“聪神,是有点怪怪的欸。”俞聪的粉丝小可也难得提了反对意见。
“奇怪了你们,我们开的是殡仪馆,有生意不做?哪有这种道理。”青姐的立场不表明,我们也是能猜到的啦。“而且,一家人的追悼会是今天,这个人的肯定不是今天,互相之间也是见不到面的嘛。阿桑,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把自己当成家属,你的角色不是家属!”
“所以只是为了赚钱?”
我个人是不赞成阿桑这样的发问的。一切经营都需要钱,什么都没做白白拿工资好几个月的我们,帮助“桑”赚钱也是理所应当。这样的发问矫情又虚伪,像是不经世事的中学生。
“即使不是交通事故,即使是刑事罪犯,如果他的家属找到我们,这个葬礼我也会做。”俞聪仍然不疾不徐微笑着对阿桑说。
“那一家人今天追悼,我要去忙了。”阿桑转身走掉。口气便已透露出再不会回头。
俞聪带着我和小可去死者家里协商,其他人留在“桑”处理那一家人的追悼会。
一场冬雨刚过,“桑”下山的路还没修,充满泥泞。我扣牢安全带,连续处理交通事故造成的葬礼,让我开始担心一个不小心打滑,我们也会变成没有明天的人类。
“很遗憾啊,阿桑主意多,家属又提出要定制葬礼,本想让她一起去的。”俞聪这个人,说着遗憾的时候,情绪也毫无波澜,根本听不出有多遗憾。
“聪神,但我也没懂欸,为什么你说即使是刑事罪犯,我们也会接这个葬礼呢?”
“我最常说的话是什么?”
我开始在记忆里搜索,俞聪最常说的话。这件事还是很容易的,毕竟他平常并不怎么说话。
“啊!想到了。你最常说的话是:葬礼是办给活着的人。”我百分百肯定我的答案一定对,甚至忍不住打了一个响指。
俞聪没有回答我。因为车子此刻开到山路最弯曲的部分,甚至能感觉到轮胎在打滑。车里不再有任何声音,想来他们两个跟我一样,心有余悸。
死者郑禹新的家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了。还有非同寻常的整洁。让这个房子更加没有“生”的气息。
只有郑爸爸一个人,与我在电话里所想象的样子竟然相似。清瘦的老人,绝望而无奈的神情,却像这房子一样整洁。即使在家中遭遇丧事的今天,也能看出衬衫是早上熨烫过的。
“就您一个人?”我忍不住问出口。
“唔。我爱人生小新的时候难产过世了。”我心下一惊。
“您一个人把他带大的吗?”小可藏不住话,问出口。
“嗯。就我们父子两个。”郑爸爸甚至为了礼貌挤出一丝笑容。
“我是一个小学教员,你们从家里也看得出吧,呵呵,我们家是很清贫的。后来我得了癌症,很多年了,为了给我治病,仅有的一点积蓄也用光了。还欠了亲戚的钱。后来这些亲戚也不怎么走动了,大概怕我们继续借钱吧。我没有照顾好儿子,是我没用,没能照顾好儿子。”
我面前,是一位普通的父亲,他所提到的儿子,完全不是我们眼中的交通事故酒驾肇事者。
“小新是个好孩子。从小乖巧懂事。没有妈啊,我再怎么努力也不能让他各方面都好。他从不给我添麻烦。他唯独成绩不好,但我也不忍心打骂他,想着随他去吧,我们俩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就行。谁知道……他好不容易工作自立了,我又病了。我这一辈子都拖累了他啊。”
郑爸爸自始至终没有流一滴眼泪,然而那绝望的气氛,只让我觉得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那,那辆车是?”小可问。
“那是老板的车,他给人家当司机。唉。”郑爸爸没有说下去,这场交通事故像是完美孩子唯一的污点,他不想提起。
“唉,我跟你们说这些个干吗呢?给你们打电话呀,是因为…因为听说你们可以定制葬礼。我想看看怎么定制法?”
小可马上递上我们的价目手册,开始详细介绍我们的服务。
郑爸爸认真地听完,摩挲着那个价目手册,“我要再强调一点啊,只有我会参加小新的葬礼,我们已经没什么走动的亲戚了,他也没什么朋友。”他说出来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没能直视我们。
“郑先生,这样吧,”俞聪伸手从茶几上拿回那本价目手册,“您想怎么办,我们尽量按着办。”
“我想,就不用追悼会了,也没什么人,直接火化吧,用…用我自己准备的骨灰盒。下葬的问题我也自己安排。你们看,这样行吗?”郑爸爸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说出了最难以启齿的话。他无助地看着俞聪。
俞聪还是毫无波澜的样子,简单地说“明白了。我们会按您的要求来安排。那么,我们明天去接体到‘桑’,争取明天能够处理完成。”
就这样定下来的新一单生意。郑爸爸已在道谢,像是我们帮了大忙。
“诶?您儿子爱弹吉他?”
靠近门口像贮藏室一样的小小房间里,放着一把吉他,墙上也贴着很多吉他大师的照片。
“是的。他从小到大,唯一喜欢的就是弹吉他了。哪有钱让他去学呢?他都是自己摸索着自学的。唉,我真是对不起他。”
父母总是觉得给孩子的不够,虽然他们彼此之间其实毫不亏欠。
“聪神,我们这单很亏欸,算来算去也赚不到什么嘛。”
“有生意就很好了。”
“可是你干嘛一定要做这种赚不到什么钱的生意嘛?”
“并不会白做的。而且,你看,大叔很为难啊。”
“是欸,这么看起来,肇事车辆一定不是他的吧?是不是还得赔人家钱?郑爸爸哪有钱赔啊?”
“没有一个父母想让孩子的葬礼寒酸地办,他实在没路可走了。我们给条路吧。”一个急刹车,俞聪边说边躲过了一辆呼啸而过的跑车。
这世上越来越多的人,像这个跑车司机一样,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每天都在犯险。然而你很难知道他/她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只有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天,人一生的故事才能真正浮出水面。
“葬礼是办给活着的人。”我再次思考着俞聪的话。我们面前的两个父亲,有差别吗?没有,无论死者是受害者还是受害者,他们都是普通的父亲,爱着自己儿子的父亲,永远觉得对儿子亏欠的父亲。对他们来说,都是失去至亲家破人亡。
第二天的接体、修仪、火化都以最快速度完成,骨灰被置放在郑爸爸带来的陶瓷罐子里。怎么看都不太像中国常见的骨灰盒,像是家里闲置的泡菜坛子倒更合理。看着辛酸,就像俞聪说的那样,老人已经无路可走。
郑禹新,这个因为酒后超速逆行,不但让自己失去生命还害死别人一家四口人的27岁亡者,从此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把骨灰罐交给我,我抱他下山。”郑爸爸的声音比前一天更加无力,面容也看着苍老了许多似的。
“我们老板说请您先来一下大厅。”
我陪着郑爸爸出现在大厅时,看到大厅里放着亡者的遗像。大厅因为被我们装修改造成客厅的样子,所以如果没有专门布置停棺,竟也看上去没有悲伤的气氛。
忽然不知道哪里传出吉他声,大屏幕上开始播放一些亡者生前与父亲的照片,还有他喜欢的吉他大师的图片。
郑爸爸可以说是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过去,终于抱着儿子的遗像,哭出了声。
“哭出来就好,能哭出来就好。”我想起就在两天前,面对着另一位父亲,俞聪这样说。
“你看,老板说得没错吧,葬礼是办给活着的人的。”我对站在我身旁的阿桑说。
“儿子这么拿人命当儿戏,也是他教育的失职。”阿桑不服气。
“无论如何,他始终是他的儿子,不可取代。他眼中的这个人与我们看到的那一面是不同的。”俞聪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们身后。
阿桑不再吭声,而眼前的画面让她表情慢慢缓和。
“不好意思郑先生,没得到您的允许,我们就用您儿子在网上的照片做了这个小仪式。希望您能好好跟他告别。也祝您身体健康。”
我们送郑爸爸下山,他一再道谢,然后抱着骨灰罐走向公车站。我活到现在看过的最悲凉的画面,大概就是这个背影了吧。
“聪神!你真是神了,这一次再次让我刮目相看了啊!”
“什么啊,都是齐骥的主意。”
“老齐?”
“嗯。昨天回来我跟他说了一下,想着怎么样才能不花成本,又能让郑爸爸觉得有个仪式。老齐就马上做了这个。”
“哟,他还不赖嘛。”从不会看老齐一眼的小可这样给了他肯定。
“我们老齐当然不赖,比你在葬礼上找的那些约会对象强多了吧?”
“你再说我打你哦!”小可扬起手来好像真要打我似的。
新年假期这样忙碌又五味杂陈地度过,此刻我们都有些轻松。上山的路虽然泥泞,但却有一种远足般的如释重负。
“Leo说得没错,是你根本不关注老齐。老齐其实很喜欢你的吧?他只是不会讲出来。不懂得向前迈步。”
“聪神!怎么你也取笑我啊?你还说什么老齐,你自己还不是?你的秘密啊,我和Leo可都知道了,你到底打算这么默默守护阿桑姐到哪一天?你要不要迈出这步?”
小可打破了上山的轻松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