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寒假的关系,“桑”的追悼大厅,被要来开party的年轻人租满。几乎没有一天空场。我们开始沾沾自喜于这个决定,修改了追悼大厅的装修让它可以出租,阿桑姐的这个主意可以说挽救了“桑”的财务状况。
眼瞅着春节即将临近,青姐已经不怎么来上班。老齐也买好了回老家的票。听说小可会在春节假期同父母一起出国旅游。我自己呢,感恩节圣诞节都没有回家,春节当然也会留在A市。毕竟…我也并没有攒下什么路费嘛。
阿桑邀请我去她家里过年,我对此充满期待,还没有在中国人家中过年的经历,对中国人过年的幻想可以在现实中达成的兴奋感让我迫不及待,每天在淘宝搜索年货,每天都有我的快递,阿桑甚至不得不出面制止我这种冲动性消费。
“我,也在你家过年吧?”有一天,在我向阿桑展示新买的唐装时,俞聪在一旁慢悠悠地说。听起来漫不经心随口一问,却掩饰不住那一丝小紧张。
我跟小可心领神会地对视一下,
“聪神,说起来,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你家里的情况欸,但是都市传说是你是富二代?”
“嗯。”俞聪很平常地回答。不知道富二代是什么体验,这样稀松平常地应下来对他们来说是不是再正常不过了?但这个回答逗笑了我们。什么嘛。
“那么,富二代,你怎么不回家过年?”阿桑姐调笑他。
“说起来,很复杂呐。总之,我春节无家可归。”
“好吧,那你也来吧。”俞聪没有过多解释,阿桑也没有追问,就这样应了下来。
我跟小可击掌,感觉俞聪走出必胜的第一步,好像这是我们的胜利一样。阿桑姐狐疑地看着我们,“你们俩干什么啊?”
腊月二十八,已经没有任何party的场地预订。当然照旧没有任何葬礼找到我们,对此我们已经见怪不怪。大概是世上最奇怪的殡仪馆了,没生意做反而觉得正常,有葬礼的预约我们才要感到惊讶,好像是神算错了帐才划拨给我们的意外。
我、俞聪和阿桑打扫好这幢楼,把水电煤气和门窗都关好,思考了差不多大半天“殡仪馆到底该不该贴春联”最后选了“还是算了吧”之后,俞聪把车发动着,载我和阿桑姐下山。就在这个时候,俞聪放在包里那部用于殡仪馆服务的手机响了起来。
“您好,请问你们这家殡仪馆还开吗?”听起来很焦急,甚至用心急如焚都不为过的声音通过蓝牙连接这部奔驰车在车厢内响起。
“啊…我们…”俞聪看着我和阿桑,犹豫着。
“我问过好几家都接不了了,可是我们太着急了。我老公去根河谈生意,本来三天前就应该回来过年的,但是一直没动静,也联系不上。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从来没有时间观念,说了他多少次了……”这个中年女性,像是跟我们唠起了家常,我甚至不能把她说的话与死亡扯上关系。她就这样碎碎念地说了十五分钟。在这十五分钟里,我们知道了:她的丈夫叫司重阳、这个名字的来源是因为他丈夫出生在重阳节的那一天、今年48岁,还知道他们有两个双胞胎儿子都已经上了大学,司先生不爱说话并且把这一点完全遗传给了两个儿子(虽然我怀疑,家里的三个男人不爱说话是不是因为话都被这位司太太说光了),司先生做销售一年到头出差不怎么在家……最后,俞聪不得不打断她,
“司太太,我冒昧地问一下,死者是谁?”
“啊,也就是说你们现在可以办葬礼啦?”
俞聪被问住,卡了壳,一时间没能回答她。司太太抓准这个机会,一鼓作气,“那就太好了,哎呀,我终于放心了,”随即便像真的放松下来一样带出了哭腔,“这个死鬼啊,这辈子没别的爱好,只爱喝酒,怎么劝都不听。结果这次….”电话里传出巨大的痛哭声,俞聪不得不伸手将声音调小。
“这位大姐,您慢慢说。我们都在听。”阿桑只是这样说了一句,却像是真的起了安慰作用。对方的哭声慢慢变成抽泣。
“根河的警察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因为喝多了躺在大野外的雪地里,冻死了。”司太太再度痛哭失声。
根河,中国最北端接近漠河的地方,属于内蒙古,冬天的最低气温可以到达零下40度。我一边听着电话,一边拿起手机查到关于这个陌生地点的这些信息。在司太太的哭声里,我们谁都说不出“对不起,我们放假了”这样的话。于是,我们三个从奔驰上下来,上了写着“桑”字的那辆面包车,直接开去了机场接体。
三日追悼,葬礼被定在了大年三十。青姐缺席的情况下,从修容到火化的全套事项,都要我们三个人来完成,我已经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描述彼刻我们的心情。
司重阳,1970~2018,48岁亡故。
司家的亲戚非常多,哪怕是在年关,也纷纷跑很远的路来到这座山上的“桑”与司先生告别。已经没有地方可以送外卖了,阿桑只能一个人准备餐食。
“他就是这样的,从来说不听。”
“你说他这一走,让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办啊!”
“喝喝喝就知道喝,你看这回,喝死了吧!”
“我两个儿子,过了年都21了,一滴酒都不沾的,他们这死鬼爹就是前车之鉴!”
“一说就是什么饭局上不得不喝,哼,我才不信呢,他就是爱喝!”
“客死他乡啊!你说说他这叫什么!临到了,没能见到我们母子。”
……
每一个客人来,司太太都是这套话,亲戚就安慰她,没有人指责她对亡者的抱怨,顶多说她一句“唉人都走了,你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算了。”
“这个大姐真是厉害,抱怨不重样的。”追悼厅太吵了,我和俞聪都躲在厨房,也给阿桑姐打打下手。我腹诽着这位太太。
“嗨,估计司先生活着的时候,他们夫妻俩也没什么机会说说话,现在,司先生再也不会出差了,她还不得把话都说出来啊。”
“哦?听你这么说也有道理。阿桑姐,你突然更成熟了一样哦~”
“哪有啦,昨天听她抱怨我也觉得不舒服,但是夜里守灵的时候哦,我去给她送点心,看到她一个人在棺前跟她老公哭,说一些贴己的话,嘱咐司先生阴曹地府冷,自己要知道加衣服。还说司先生以后回不了家,吃不到他最爱的叉烧了。你看,我这不就在吊叉烧吗?明天走前,供给司先生,也让司太太心里暖一些啦。”
俞聪对着阿桑姐笑,拍拍她的肩膀,阿桑不好意思地低低头,有些傲娇地说“你说的嘛,葬礼是办给活着的人。”我真想把这一幕拍下来发给小可。
“可是,老大,阿桑姐,那么,司太太为什么在人前一定要那样抱怨呢?”
“哈哈,傻Leo,我们中国人含蓄,跟你们老外可不一样,‘我爱你’不离口,我们中国夫妻可能一辈子都没说过爱字的。”
才怪。西方人并不都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啦。有的人含蓄有的人奇怪,什么样的人都有。那种一辈子没说过爱字的老夫妻,也同样屡见不鲜。然而,这确实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夫妻,要依靠抱怨来表达爱和亲密性。那意思大概是“你这么不好,但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们还是夫妻。”
“他们平常可能不是这样的。早上,她大儿子跟我在后院聊天,说他妈妈在父亲面前,其实从来没有抱怨过。司太知道司先生为了这个家辛苦,在他面前只抱怨儿子不听话不乖学习不够好,从来不会抱怨司先生。有趣吧?其实,他们的儿子蛮优秀的,也并不像她跟丈夫抱怨的那样。”
有趣。每个家庭似乎都是以他人不能理解的方式运行着的,就像司家,丈夫看上去酗酒不负责任最终让家人成为孤儿寡母,事实上,他辛辛苦苦一辈子都是为了赚钱养家。司太将老公照顾好儿子抚养好,习惯于向第三者抱怨,当着丈夫的面却全是理解和体贴。
家庭成员之间接受了这样的方式,心甘情愿地做着家人,直到有人离场再不回来。
言不由衷。我学会了这样一个中文词。
大年三十。司先生的葬礼有条不紊地进行。当司太太看到阿桑端出一盘叉烧做供品的时候脱口而出“哎呀,这是他最喜欢吃的。”阿桑笑笑,趴在司太太耳边说“我听到你说了,但是我做的可能没有你好。”
司太太握了握阿桑的手,没有说什么,什么都尽在不言中了吧。她一圈圈划着放叉烧的盘子边缘,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身去包里拿出一瓶酒。
“老司啊,本来不想再让你喝酒了,我恨死酒了。但你就爱这一口。那我就带着儿子陪你喝了这一杯,我们一家人一起过了这个年,再送你走。”
司太太将一杯酒一饮而尽,两行泪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