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聪最近发现,虽然想要成为作家,试着写出第一部中文小说的那个人是我,但他却把自己淹没在了虚构里。
安葬前夜,感觉中亡者又一次地出现在他面前。
“哥们儿,有烟吗?”是这样的开场白。
“抱歉,我不吸烟。”
“哦呀,那有酒吗?”亡者不无失望地问。
“我去厨房找一下。因为用于供品的酒都是家属自己提供,所以我们不一定有存货。”
亡者跟着他来到厨房。厨房,阿桑姐的地盘。归置得有条不紊,像是已经做了几十年的大厨似的。仔细看的话,会发现灶台、橱柜门、锅盖的手柄底端…那些隐秘的角落里,都贴着梦境侦探“红辣椒”的贴纸。
《红辣椒》,日本教父级的动画大师“今敏”的巅峰之作。故事的主角美女治疗师“红辣椒”可以潜入受害者的梦境寻找恐怖分子,展开一场又一场奇幻又惊险的争斗。一个用勇气写满自己瑰丽人生的女性角色。
“哈哈,还是那么喜欢红辣椒啊。”俞聪指尖划过那些贴纸,不禁脱口而出。
“什么嘛,你真是一个充满秘密的人啊。”亡者也跟着一起翻箱倒柜。
俞聪怔了怔,像是严肃认真地考虑过才回答说:“嗯,秘密太多了,甚至不知从何说起。”
“话还是要讲出来的好,有的人想讲已经讲不了了。”
“哈,说你自己嘛。”
“嗯,”亡者吸了一口烟,似乎是从某一个橱柜的角落里搜出来的一盒烟。俞聪看了一眼他的烟,思忖着这会不会是阿桑的,阿桑这个人,说不定在背着人的时候抽烟呐。但是他没有说什么。
“我想说的可多呢,想谢谢我老婆,这些年她简直过着守活寡的日子,谢谢她始终一个人照顾着一个家,让我有家可归。想跟我儿子说,老爸做得不好,让他以后不要当我这样没用的男人。”亡者背过身去抹了一下眼泪,中国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即使已经过世了,还是要当男子汉啊,哎呀。
俞聪只找到一瓶阿桑用来烧菜的黄酒,他拿着那瓶黄酒站在亡者身后,不知该往前拍拍他的肩以表示男人间的支持,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
“我一直觉得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在外面跑,都是为了这个家,但其实,我为这个家什么都没做啊,”亡者转身从俞聪手里拿过黄酒,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地灌进嘴里。“我一年跟我老婆说的话不会超过100句吧,总觉得我这么忙这么累,懒得说、不用说、说了也白说。反正以后老了就是两个人困在一个房子里大眼瞪小眼,可有的说了。但结果,你看,我再也张不了嘴了。”
俞聪没说话,拿过黄酒瓶子,也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非常难得地喝了酒。
“所以我就说你啊,有什么话要说,赶紧说。不要以后后悔。你说你,错过多少机会了?”
“这你都知道?”
“想想我现在的情况,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也对啦…”,是啊,对于一个亡者来说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呢?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但你真的是喜欢喝酒欸。并不是为了工作才喝那么多对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被你发现了。本来是为了工作的,但是一个人成天在外头飘着,实在太苦了,慢慢地就成了习惯,开始真的爱起了喝酒。你呢?平常自己喝点儿?”
“我……我基本上不喝酒,我爸嗜酒,喝多了的时候会打我和我妈,所以,我尽量不喝酒,”大概这是俞聪人生里第一次,把这样的往事讲出来,对着一个莫须有。因为从他前半生光鲜亮丽的人生里,实在看不出这一点,所以就连空气似乎都震惊地静止了。“没跟任何人讲过,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你讲出来。”
“因为死人不会八卦,死人会把秘密带到棺材里去。说起来啊,给我选的那个骨灰盒我实在不喜欢,你们没有更好一点的吗?”
俞聪笑笑,“是啊,死人会把秘密带到棺材里去。至于骨灰盒,我们有更好的也更贵的,但我想你太太大概不想花那么多钱吧。”
“唉,她很难的,两个儿子,要结婚就要买房子,我这一走,她要省些钱是对的。”
中国人结婚,很多事情可以父母帮着解决,对此,我深表羡慕。我根本不会对父母抱存这种期待。
“夫妻之间能够有这种体谅,让我很羡慕。”
“我们可是初中同学啊,等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互相之间什么事不知道不了解?”
“我也是从小就认识阿桑了,只是她似乎是忘记了。”
“哦?”
“她是目睹过我家家暴的人。那个时候,我家就住在这附近,很大的院子,别墅里有三十几间房。住得好好的,我爸却听了一个风水大师的话,要改变房子的布局。阿桑爸爸的那个工程队是承包商。她家也就在附近,偶尔会来玩。她亲眼见到很多次我逃出来,我爸喝多了以后会打我和我妈,我只能往外跑。有一次,她把我藏起来,藏在工地附近的水泥管子里,我们在里头呆了一整天,她好像天生有安慰他人的技能,甚至会给我唱摇篮曲。然而我就在她的安慰中,睡了我童年最好一觉。你知道,我妈摊上这种丈夫,搞得一身病,她根本无力再去安慰我。即使到了如今,我回过头去看,唯一安心的童年记忆都是阿桑。”
“为什么不告诉她?”
“我不知道。事实上,那以后,虽然我家搬了家,但是我们又见了几次,我妈妈过世的时候,我难过死了,特别想见到她。于是我走了好几个钟头按照记忆中的样子走去她家,却发现她妈妈也刚刚过世。她哥哥出事故的时候,我刚好是那个医院的实习医生。但是我就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也对啦,说你还记得我吗?好像会吓到她哦。但是,你爱她吗?”亡者认真地凝视着俞聪的眼睛,俞聪甚至不得不躲闪开。
“我不知道。以前我只觉得我很依赖她需要她。现在,几个月一起工作的相处,我很欣赏她,她有点不一样,她有别人没有的力量。”
“嗯,我发现了,她很会对付我老婆呢。哈哈。”
两个男人笑起来。
“喜欢,就要说出来,小老弟,别忘了我的忠告。”说完,亡者消失了。俞聪醒来,一场梦。
终于料理完这位出生在重阳节所以名字为“重阳”的客人的后事,俞聪载着我和阿桑,当然还有我买了那么多的年货,开往阿桑家。
我对中国年的所以幻想都没能实现。首先,算上阿桑父亲,我们一共就四个人,其中有两个人:阿桑爸和俞聪,基本不会说话。其次,我不知道中国年的主要内容其实就是吃吃吃!四个人,阿桑做了足足二十道菜,一边看着春晚一边把自己的肚子都要撑破了。临近午夜,我们走到院子里放了鞭炮和烟花,这可能是这个年里最有“年味”的部分了。但是因为环保的考虑,中国很多城市都禁放爆竹了,我简直没法想象那么他们怎么过年?!
“不行不行,我不敢。”当阿桑把点着的香烟递给俞聪,让他也去放一挂鞭的时候,俞聪连忙躲闪。
阿桑在后头追着他不放弃,“怕什么嘛!你看人家老外都放了。”阿桑指着我说出我最讨厌的定位“老外”。
俞聪在院子里被一圈一圈地追,但始终没敢接过香烟。
“你胆子真的小欸!”阿桑放弃了,站在那里看着俞聪,若有所思,
“你让我想起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小弟弟,他就像你这样怕放鞭。”俞聪的脸红了,即使在夜色中也看得到。
“什么弟弟?”他试探地问。
“就是小时候啊,我们家给他们家盖房子,一个很可怜的弟弟。看到他就想要去保护他的那种可怜的小孩啦。虽然他们家太有钱了,但是他爸爸…….”大概顾忌是他人隐私,阿桑没有说下去。
“你都记得。”俞聪小声地接话。
“什么?”
“阿桑,我有话想跟你说……虽然,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阿桑!”在俞聪顾左右而言他磨叽的时候,阿桑还没来得及对俞聪的话有所反应,门口就出现了一个唤她的声音。
“超哥?你怎么大年三十来了?这年也拜得太早了吧?”是超哥。
“赶第一波来给师傅拜年不行啊?”
“你少来!”阿桑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以她的大力气,即使是一身肌肉的超哥也不免揉了揉胳膊。
“好啦,被你嫂子逐出家门,大过年的没地方去啦。”
阿桑马上紧张起来,拉着超哥进屋,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超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