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29更新于上海新天地ShakeShack店
春节过后的一周,我终于结束了百无聊赖的生活。即使是A市的冬天,一个人住在山里这么大的房子中,也不免又冷又凄凉。大年初五的夜里,我梦到A市一片苍灰色,我看到青姐、俞聪和阿桑,可是当我朝他们跑去的时候,他们都赶紧关紧门,把我拒之门外。我被那种绝望的恐惧完全吞噬,感觉到窒息。不敢回家,因为回到家里会更加窒闷难忍。我就那样骑着自行车一圈一圈地游荡在A市的大街小巷。又或者那不是A市,像是横店影城。大学时跟老齐一起曾经去过一次横店影城游玩,因为老齐家就在横店附近的B市。
艰难地用足了力气醒来时,感到浑身虚脱,恨不能趴在枕头里大哭一场。我想我是孤独症复发。第一次在现实中出现这样的情绪,已经是差不多十多年前,因为父母要去西部非洲极为落后的地区工作,把我扔在摩洛哥的寄宿学校里。滔天巨浪一般的恐慌,让我在宿舍一秒都待不下去,跑到运动场一直跑步,那以后,只要在紧张的时候,脑海中就会出现一圈又一圈的跑道。而这以前最后一次出现,是大学的一个暑假里。在那之前的六年时间里,我交往了一个女朋友,跟我读同一所高中的法国女生,她的生活跟我一样颠沛流离,然而她却没能颠沛到中国来。在我们分开的时间里,感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或者说在我看来甚至变得更好了。我享受在那样远距离的恋爱里,如果真有一个人每天在我身边,以我的性格看来,大概也是不行的吧。
可是,就在那个暑假到来前,她在巴黎怀了孕订了婚。其实对我来说,并没有被背叛的愤怒,也没有失去爱情的哀伤。只是生活遇到了巨大的变化,我对这变化恐慌,或者准确地说,始终生活在不得不接受的变化中的我,对一切变化都恐慌。从此,没有一个人在心理层面上陪伴着我,我感觉自己又置身在了寄宿学校空无一人乌漆麻黑的操场上。只有我一个人,被淹没在巨大的黑洞中。
这样的感觉,出现在了梦里。醒来以后,也让人懊丧。什么嘛,大过年的。
幸好,隔了一天,老齐就回来了。我开着“桑”用来接体的那辆面包车,去机场接他。虽然日常用这辆车的时候,并不会装饰上黑色或者白色的花带,但车身上还写着“生命服务中心”的字样。我开着他去把老齐接回殡仪馆,想想就很想笑啊。
老齐一上车,我就迫不及待地跟他讲述了我的梦。我想老齐根本不会理我这样的碎碎念。没想到他坐在副驾上一边打着游戏一边认真地(这个态度就勉强算是认真吧)回复我说:“倾而尽出的痛。”
“什么?”这个中文听着有点怪,我一时间有点搞不懂。
“一句歌词。”老齐放下手机,转过头对着我说。
“莫文蔚和伍佰的歌,《坚强的理由》。”随即,他找出那句歌词,给我看。
倾而尽出的痛,我尝试着理解一下,大概是说:什么都没有了。
“听上去,很像死亡啊。逝者离开后,家属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感受?”
已经是上山的路了,老齐看着外头思忖良久,在我以为他已经不想聊这个话题了的时候,才又开口说“也许有的人是。但有的人不是。如果感觉到只剩下了自己,大概就是的。”
“老齐,你变哲学家了欸。”我停好车,一边下车帮他拿行李箱,一边这样调笑他。
“哎,老齐,那你有过这样的感受吗?倾而尽出的痛。”
“接近,但还没有。”
“哦?什么时候?”
“……”又是良久的沉默后,他像是做好了决定一样说出来,“看到小可跟那个高中生在一起的时候。会痛。”老齐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栗小可,在元旦一个高中生租用我们追悼大厅办的party上,跟一个男孩子一见钟情,谈起了新恋爱。一个17岁的高中生。
事实上,我并无意于谈论这么多关于我自己的事情。只是春节返工后,“桑”的气氛处处的怪怪的,不只是老齐和小可之间的气氛,当然还有俞聪和阿桑的问题。
除夕夜终究没能说出口的秘密,再一次被俞聪从刚刚能够敞开一点的心扉那扇门又塞了进去。我们断断续续大概打听到,超哥不知与老婆发生了什么矛盾,因为阿桑对此守口如瓶,所以我们无法打探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大概也能听得出多半都是超哥的问题。阿桑上了班后情绪始终都是无精打采,魂不守舍。
断断续续有一些party的预订。然而还没能来上班的青姐告诉我们做好准备,春节后是老年人离世高发期。因为大多数家庭都会让医院想办法让濒临过世的老人撑过春节。所以会在节后这段时间集中爆发。
由于每一次的生意都来得意外,我们没人把青姐的话当真,总觉得轮不到我们啊。然而俞聪还是决定,将一楼另外一间放置杂物的大房间收拾出来。以免真有亡者选择了“桑”的时候,追悼大厅在出租中就不好办了。
结果不过两天后,就真的有逝者家属打电话到“桑”。
许茂圆,1987~2018,31岁亡故。
“繁茂,圆满。”阿桑看着记录簿上逝者的名字失神。是啊,为她取名字的人大概是要茂盛、圆满的这个意头,如果命运可以这么简单该多好。
“听说是自杀?”接体回来,小可跑来问我和老齐。
“她丈夫说不太清楚,只是说她生完孩子得了夜游症。可能夜游的时候,不小心落入湖中吧。”
“什么?就这样?”阿桑不满地问,我悄悄看了看她的手,果然又握紧了。通常这样的时刻,代表着“阿桑式爆发”即将开始。
“你不好奇你太太为什么会落水吗?”
“对,我不好奇。因为去探究那个原因,并不能让她死而复生。”亡者的丈夫F君,面对阿桑的询问这样回答。脸上有非常难以描摹的平静。她的婆婆抱着她仅仅9个月大的孩子坐在一旁,婆婆倒是看上去比丈夫更加痛苦。
“所以,F先生,你也看了我们这里的环境,我们有定制葬礼的服务内容。你看是要定制一个不一样的葬礼,还是按照常规流程来做?”
阿桑像是没听到俞聪跟F君的对话一样,接着问道“你的孩子,还真么小,你都不想追究一下你太太的死因吗?”
“对不起,F先生,不好意思,她,不是这个意思…”俞聪前言不搭后语地圆场。
“没关系,”F君还是平静地把微笑挂在脸上,“我们家是基督教徒,我们相信,是上帝让她在这个时候离开。那么我们接受这种命运。”
“如果你错了呢?如果没有上帝呢?你的孩子永远都不能了解她妈妈了你不伤心吗?”
在阿桑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俞聪对我使眼色,我连忙找了个理由将阿桑拉走。
“阿桑姐,你很不对头哦~”
“有点心烦。”
“怎么了啦?”阿桑还没回答我,小可就跑了过来,
“检查完遗体了,没有旧伤,可以排除曾受家暴而自杀的可能。没有新伤,基本不大可能是他杀。”
“栗小可,你是法医啊?”
“阿桑姐很担心啊,我修体的时候就留了下心啊。”
“产后抑郁。”老齐对着他的宝贝电脑屏幕,低声说了句。我走过去看到他正在查产后女性自杀的案例。
“有可能哦。”
“哎呀,算了,我们还是别猜了。青姐要是在,又要骂我们了。”小可结束了我们这段八卦。
没能回到山上来的青姐,非常担心她不在,我们几个人搞不定这次葬礼。但其实她多虑了。山上目前人数众多,不但小可的小男友在,而且超哥也在。超哥这几天不知怎么的,时不时就往山上跑。这里大概除了阿桑,没有人喜欢他,我们当然都站在俞聪这一边,视他为眼中钉。
F君没有选择传统的葬礼,而是要求我们做一个简单的基督教的葬礼。于是,毫无意外,我终于在“桑”派上了用场。
家属自己请来的牧师主持了正常葬礼。F君始终平静如常,彬彬有礼。哪怕前来悼念的教友已经垂泣,F仍然面带微笑,比神父本人还要有神性。
然而这不知怎么就激怒了阿桑。
“谢谢你们把她的容貌修得像从前一样漂亮。”结束时,F走过来向我们致谢。
“她就这样离你而去,把孩子留给你一个人,你可以生气的。”阿桑没头没脑地这样说。
“阿桑…”俞聪试图制止她。F却示意俞聪不必制止,似乎很欢迎这个对话。
“我不生气。”他说。
“可能你只是没意识到你在生气。我自己经历了我妈妈和我哥哥的离世,我非常知道那个感觉。生气是哀伤过程里重要的一步,你不能就这样跳过它。你要去面对它,让自己去处理它消化它。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忘记伤痛继续前行。”
“你够了,”这可能是几个月来,俞聪对阿桑说过的最重的话了。随即俞聪将她拉走。
“我只是想帮他面对现实!”
“阿桑,这跟你没关系,不要再打扰他了。”
“每一次,都是跟他们说一切都会好的,但其实根本不会!他应该知道这个真相!”
“阿桑,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些人还没准备好。他们没有准备好去知道什么真相。我们要做的是抚慰他们,而不是把他们扔给冰冷的现实!”
葬礼结束后好多天,阿桑都拒绝跟俞聪说话,像是找到了一个靶子,把自己的一切不顺心都发泄在这个靶子上头。
“阿桑姐,到底怎么了嘛?”偷偷跟阿桑在厨房抽烟的时候,我终于找到机会问她。
“超哥说要娶我。”
“什么?他离婚了?”
阿桑摇摇头,“你说是不是可笑?他跟我说,只要我点头,马上离婚,娶我。那我不点头呢?他就回去,接着过,直到遇到下一个会点头嫁给他的人。那么我是什么?Leo,你能明白吗?从18岁开始只爱过这一个男人的我,不过是他混乱人生里的一把枪,用来屠杀他人的枪!Leo,我语无伦次,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能明白吗?”
阿桑没有跟超哥讲明她的想法,也讲不明白。但是我能明白她。
我面前的阿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寄宿学校黑漆漆的操场上,18岁以来的内心依傍凭空消失不见。倾而尽出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