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桑给家属准备的餐食中,在F君的那一份里,放了很多盐。而F像是完全吃不出来一样,把那份饭吃完。我和老齐认为,是F的教养好到这个地步。而阿桑则认为是悲伤让他麻木。
“如果他一生能用信仰作为麻醉剂,这样安然地活下去也好。”俞聪这样认为。
“怎么可能,人生从来不会那么容易。老人失去老伴儿,还有一辈子的回忆可供凭吊,可是年轻人丧偶,连去制造回忆的机会都没有了。郁结于心,迟早有一天是要爆发的。”是青姐,大概都是出自同年龄段女性的思考,很难得这一次她与阿桑的观点一致。
回到山上来复工的青姐,过了一个年消瘦了许多,看上去甚至老了好几岁,满脸疲惫。伴随而来的是锋芒少了许多,整个人有一种萎靡的气息,像是对任何事都已经没有力气再抱有希望。
“你婆婆怎么样了?”俞聪问。
“大概撑不过去清明了吧。”
这是对私事讳莫如深的青姐第一次在我们面前暴露隐私。那之后我们才知道,她丈夫多年前出轨,带着第三者出国定居。婆婆在那样的时刻,坚定站在她这一边。从此两个人就像母女一样相处。然而过了几年婆婆就中风瘫痪在床,这么些年了,都是青姐在照顾她。因为尚有稚子,所以青姐分身乏术,到了工作的殡仪馆人事部门屡屡对她提出警告的地步。就在那样的时刻,俞聪去那家殡仪馆实习,成为她的徒弟。像读了我这部小说前半段的你知道的那样,俞聪向她发出邀请,承诺的条件是,上班时间自由。就这样,她加入了“桑”,成为“桑”最专业的殡仪从业人员。
我们曾认为她自私又冷漠,并不知道她的人生里经历了什么,是什么造就了如今的她。大多数的人,直到死亡的那一天,人生的真相才会浮出水面。也有一些幸运的人,比如工作在“桑”的我们,已经渐渐了解到了彼此生活的真实面目。
如果你问我,在殡仪馆工作是不是会看淡生死,那我要告诉你,恐怕没差。我们一样会惧怕死亡,想要活得时间更久。然而,这份工作似乎让我们看到更多“生的艰难”。谁活着容易呢?没有。放眼到这世上,活得容易的人,恐怕一个都没有。
阿桑开着家里的工程车上山的那一天,三月的春雨淅淅沥沥。然而当阿桑把车挺稳后,雨骤然而停。像是要为她清理好一个空间,让她去做她要做的事。
“阿桑姐,今天怎么开这么大的车来了?”车上蹦蹦跳跳下来几个年轻人。
“拉点东西,顺便把他们也捎过来。”
是今天预订了“桑”的追悼厅办舞会的那几个大学生。
“哎,你们怎么想的,要预订我们这里啊?你们知道这是个殡仪馆对不对?”有点百无聊赖的小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很酷啊,远离都市,空气好爆了!在这里开趴,有点像走进了英剧哈哈哈。”
我很好奇他们为什么说是“英剧”。但我忙着帮阿桑搬车上的东西,顾不上跟他们聊天。
“而且还有漂亮的小姐姐啊。”一个大学生看着小可开始搭讪。
“小可,帮忙。”老齐马上用不容商量的四个字打断这个搭讪。怒气冲冲,像是要捍卫属于自己的领地。什么嘛,人家小可明明还跟那个小男友在一起嘛。
“阿桑姐,这都是什么啊?”也开始帮忙从阿桑那辆工程车上往下搬东西的小可,一边帮忙一边问。也是问出了我们没有(敢)问的。
“都是从小到大,同超哥有关的东西,”东西即将搬完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阿桑,坐在那里看着这些东西。全部搬来了焚烧炉旁。用来给亡者走仪式焚烧祭品的焚烧炉,看来即将用来祭奠死去的爱。
“我14岁那年,他来我家当学徒,没有工资,只管伙食。他跟人打牌九赢的钱,给我买的生日礼物。”一件碎花布的衬衣,扔进炉子里。
“我妈走了以后,他说你家这些行李,都多少年了,别要了,看着总想伤心事。那时候他已经开始赚工钱了,给我们家全部铺盖换了新。对他来说好大一笔钱呐。”几床被褥,扔进炉子里。
“我考上大学,学营养,他也不知道营养学是啥,就去给我买了一大堆食谱书。”一箱旧书,扔进炉子里。
“突然有一天,他回来跟我爸说,有个姑娘怀了他的孩子,他得结婚了。我出去疯狂飞车好几天,回来他递给我这个头盔,跟我说注意安全。”也不管能不能烧掉,一个粉红色的摩托车头盔,扔进炉子里。
“我来桑上班,他去给我买了一身正装。跟他说我们有制服,他也不信。”阿桑笑了出来,虽然眼里有泪。一身米色的套装,扔进炉子里。
…………
从项链发卡,到手机电脑。不管什么材质,统统被阿桑一件一件地扔进炉子里。每一个物件,都有一段回忆,一个个的回忆组成一段完整的过往,成为一个人人生非常重要的那个部分。生活就是这样一件一件细碎的组成。每一次看似不经意偶然的小事情,长此以往,竟然变成了人生。
“哦,还有这个,我哥没的时候,我特别愤怒,在医院大吵大闹,我怪他就那么把整个家扔给我。但其实一跑出医院,我就崩溃了,一个人躲在墙角哭得走不了路。他什么时候把这个放在我身边的我都不知道,”阿桑从口袋里拿着一个手帕,在淡咖啡色的格子手帕的一角来回抚摸,“已经装在我口袋里这么多年了。”像是有些不舍地,她犹豫着要不要也扔掉。
俞聪突然跑过来,从她手里拿过手帕。
“这个,要不,以后,以后再扔也不迟。我,我先替你保管。”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都面面相觑,不懂他为什么不让阿桑全部烧掉。
“不要留,全部烧掉。多少年了,我必须跟这段错误告别。”阿桑去抢手帕,俞聪随手递给我,拦着阿桑。
我看了一眼手帕,角落里被阿桑一直抚摸的地方,绣着一个Y字。啊!俞聪!而因为超哥姓于,阿桑一定是因此产生了误会!巴宝莉的手帕,怎么想都不会是超哥的啊!
“阿桑?这人都哪里去了。”远远听到呼喊声。超哥。
顾不得再抢夺手帕,阿桑赶紧走出去,以免超哥找到这里来,看到这一切。
“超哥,你陪我去后山走走吧,我有话跟你说。”阿桑拦住走向焚烧炉这边的超哥。
“烧什么呢?今天有死者?”
“嗯,今天一个很重要的人死去了。”阿桑笑了起来。“边走边说吧。”
看着阿桑和超哥走远的背影,我将手帕还给俞聪。
“其实,这是你的吧?”
“嗯,”俞聪苦笑着,“连你都看出来了。阿桑却完全忘记了。”
小可也终于明白了,吐了吐舌头。
阿桑不记得俞聪了,因为每一个她人生的关键时刻,身边都有另一个更显眼的人存在。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感情都是一人挣脱的一人去捡,大多数的情况下,都是一个互相追逐谁都无法胜利的链。俞聪—>阿桑—>超哥,老齐—>小可—>小可那些换来换去的男友们。
“聪神,你就跟阿桑姐合盘托出嘛!”
“她最近经历的还不够多吗?别再让她为难了吧,你们看,”俞聪转过身对着焚烧炉内那些烧不化的物件,阿桑的前半生。“有些过往,讲也讲不清楚,不如就把他们都烧掉好了。我和阿桑都还是我们,我们可以有新的未来。”俞聪紧紧攥着那个手帕,走出院子。
“就跟阿桑说我把手帕扔进焚烧炉烧了!”扔给我们这样一句话。
焚烧炉内的火苗越来越旺,大厅里传出来自美国德克萨斯州的CigarettesAfterSex(事后烟)乐队的音乐,德州是个奇妙的地方,盛产绝佳乐队。比如我之前跟大家提到过的“天空大爆炸”乐队,还有这一支名字我就很喜欢的梦幻流行音乐乐队。
俞聪离开的时候,刚好循环到这一首,Nothing’sGonnaHurtYouBaby.《没有什么能伤害你》。梦幻的音乐飘荡在这个山谷上空。是的,还有新的未来,没有什么能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