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兴她选择了放弃。”印象中那天晚一点,阿桑还没返回来的时候,俞聪这样对我和小可说。
“哎唷聪神,你当然高兴啦!这还用说!”小可取笑他。我也跟着不怀好意地笑。人生很有意思,通常都是一个利好的征兆出现,我们就放心地以为从此一片坦途,一切都会像我们预想那样进行了。就像童话的结尾都是“王子和公主从此愉快地生活在了一起”,然而现实却是王子和公主从此历尽九九八十一难也未必能取得真经。更有甚者是,没有王子,也没有什么公主。
“我高兴的是,她能看到问题的实质,并且不向现实妥协。”俞聪不理会我们的调笑,自顾自地说着。
“听不懂哎。”小可歪着脑袋嘟着嘴,实力演绎听不懂。我也琢磨着这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因为超哥抛了橄榄枝就去接住,她有自己的是非观。我喜欢这样的她。”
“哎呀聪神,喜欢?表白了欸!”小可的兴奋劲儿,就跟那些明星的粉丝一样。
栗小可有个优点,虽然平时咋咋呼呼,但是从不多管闲事,这一点可以让她永远保持年轻,不会堕入中年大妈之列。而我,当然绝对不会对别人的事指手画脚。俞聪的秘密就这样维持在了我们三个人中间,我和小可像是做了交互设计的树洞,不但可以埋葬秘密而且还能给他反馈。
那天,阿桑回来的时候,同行的并不是超哥,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孩儿。
“唷,怎么还捡了一个人?”正往外走去搭公交车下班的青姐看着她。
“啊,这小伙子在一个人徒步爬山,带的补给不够,都快虚脱了,刚好遇到我们。”
“嗯。”青姐上下掂量了一下这个年轻人,只见他面色苍白,直冒虚汗。青姐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山下走去。
“你们这里是?”年轻人抬头看着那个因为挂在楼顶所以像飘在半空中的大大的“桑”字。
“我们这里其实是,嗯,殡仪馆。你别害怕啊。”阿桑谨慎地说。
“哦?所以你是老板喽?是你的名字。”
“不是啦,凑巧而已,我是打工的啦。”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了。我们在旁边听着,像是回到“桑”刚开业的时候,虽然不过几个月而已,但最近像是每一天都有新的故事发生。真是怀念我们几个人初相识时那个百无聊赖的夏天呐。
“我们这里,很不一样哦,Leo,你带他进去转一下,我去给他弄点吃的。”
这个年轻人叫刁楠,其实已经28岁了,但是看上去还像个大学生。中国人会取很多非常有趣的名字,老齐以前给我看过一个奇葩姓名的帖子,类似秦寿生(禽兽生)、尤才华(有才华,油菜花)等等,更不要提那些叫尹剑、宫静、包爽的人……倒是有很多人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会取义美好,比如叫杨光、徐开心这样的名字的。但是这位老兄的名字,我是很好奇了,取名的人是怎么想的,刁难??????
“你要不要先坐一下?”带刁楠到追悼大厅后,感觉他的面色已经更加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
“谢谢。”非常优雅的男孩,是那种足有80岁经历了整个漫长人生无数杂事后的优雅。他坐在追悼厅的沙发上。
“你们这里不像传统的殡仪馆啊。”他四下打量着。
“是啊,我们重新装修过这里啦。因为…客人太少了哈哈,所以我们日常也会把这里出租给办party的人。”
“看上去是一个理想的葬礼之所,怎么会客人少?”
“没有多少人能接受吧。但我们可以定制葬礼欸,这个大殡仪馆绝对不会做的。”我来了兴致,坐过去跟他说起来我们的定制服务。
然而他的精神看着越来越差,看上去疲惫至极。
“来,喝了这碗小米粥。小米补气哟。喝完你躺在这里休息一下。”阿桑端了一碗小米粥和一叠果子,还有几叠小菜进来。虽然是简单的食物,但是阿桑亲手做的食物,装在她亲自选的餐具里,看得我也咽了一口唾沫。
刁楠吃完,略作休息,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
“不好意思,太晚了,真是麻烦你们了。你们这里真是让人安心。如果能从这里离开应该是非常幸福的事。”
我和阿桑面面相觑,
“啊,是这样,其实医生已经通知我大概撑不过这两个月了。我想跟你们定制我的葬礼。”
人这一辈子最绝望的事是什么呢?每一次想到这个话题,我都会有不一样的答案。但我从没预想过,有一天已得知自己的终点就在眼前,为自己料理后事,是什么样的绝望。
刁楠,这个优雅懂礼、面色苍白的28岁青年,就这样跟我们签下了自己葬礼的意向书,并且马上支付了定金。
“到时候我父母可能会反对呢,但是他们都是很节省的人,我把钱交了,他们就说不出什么了。”哈哈,对付父母的办法,真是世界各地通用。
“那你不怕我们收了钱到时候跑路吗?”
“阿桑,我知道,你不会的。一个肯把山上遇到的人带回来,为我做饭,救了我的你,不会做这样的事。你敢于带我回来,是信任我。那么我也信任你。”他注视着阿桑的眼睛,面带微笑,笃定地说。
“爱简单,但相信太难。”流行歌里这样唱。我们在“桑”,每日面对生死较量,常觉世事晦暗全无希望。而人与人之间萍水相逢的信任,便是这晦暗中的光。
“‘我心里有别人了。你永远是我哥呀。’我就这么跟他说的。”过了几天,超哥来山上送东西。我,小可和老齐本以为再不会看到他了呢,迫不及待去跟阿桑八卦。
“你们年轻人什么都是非黑即白一刀两段哦?”
“那当然,我只要分手,马上拉黑,老死不相往来。”小可说完还不忘调笑老齐,“哎,齐骥,你呢?”
老齐把头别向一边去,不理她。小可得逞似地嘿嘿笑。
“栗小可,你真的很爱删微信欸。上次我说什么得罪你了,你还不是一下子就把我删掉!”
“有吗?我也忘记了,但一定是你让我不高兴。也有可能是…我要删别的叫Leo的,把你误删了,哈哈哈哈。”
“你们真的是,”阿桑笑作一团,这好像是春节后我第一次见到她笑。“没有啦,他就像我们家的一份子,而且…总之,以后还是要相处的啊!”
阿桑没有说出来,但我脑补了她要说的大概是“而且毕竟是我曾经用真感情喜欢过的人”。大人有大人处理问题的方式,是我从小颠沛流离目睹我父母生活的感悟。或者是成熟了才知道,如何才能温情地走入新的田野。
“阿桑姐,还会难过吗?”那天因为太晚了,我送阿桑下山到她回家的公车站。
“当然啊。没有那么快。但什么都会过去吧。我只觉得,内心里空荡荡。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