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
你还好吗?
今天是我来到日内瓦的第300天,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子里,我多少次想要给你打电话,却始终没有按下拨打键。父亲跟我谈过几次,他的担心我明白,他怕你会抛弃我,让我失去自幼年起唯一的精神支柱。而我同他的担心不同,我怕你不肯抛弃我,让我成为你终身的负担。
我的情况时好时坏,直到两个月前终于稳定下来。我想你一定最想听我讲我现在的情况,所以,所幸在这封信的开头就告诉你。最近做了各项检查,医生判断没有意外的情况,并按时服药的话,已经没有太大的复发危险。如果没有意外,他认为最多再服药一年即可。但是,阿桑,你告诉我,我能相信吗?
啊,我真是自私啊,这个时候了,还是希望能从你口中听到肯定的话。因为…就像父亲说的那样,从小到大,我只相信你。
今天,在第三道闪电到来的时候,父亲让我不要担心病情。我说我已接受它,不再担心。来到这边最初的大概有四个多月的时间,可能就是地狱的样子。我曾跟Leo提起过,会经常与“桑”的逝者对话。那时候我以为是做了梦。如今想来,可能是精神分裂的自我对话。他们中有些人会告诉我地狱的样子,可是他们所描述的地狱,都没有那四个月中我所看到的可怕。相信你早已知道了我的病。我是这个世上最后知道这件事的人。
那四个月的时间,治疗精神病的所有方法都在我身上做了实验,小可从前提到精神病的治疗方法说是“满清十大酷刑”,如果你问我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我会告诉你说:因为每一秒钟,我都想着阿桑姐姐对小小的宇丛说“可能因为小丛比较勇敢。因为小丛勇敢,可以承受得了这样的考验呀。”阿桑有只有阿桑才有的语气,不仅小宇丛曾经被安慰,后来还有那么多逝者家属被安慰。因为心中不肯放弃的关于你的信念,我从没任何一次去轻生,医生都说这很罕见。
父亲。我的人生里,重新有了这个角色。当然,他从未离开。是我看不见而已。人生有什么悲剧呢?发现挚爱的人不值得被爱是一件,另一件是发现一场深恨却恨错了人。熬过那四个月,我逐渐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人不得不去面对自己的人生。虽然不过短短三十几年,却漫长地如同万年的我的人生里,母亲因我而死,父亲为我背负恶的罪名,我该如何饶恕自己呢?那之后的时间,治疗都围绕着如何让我放下罪恶感。这也是很多精神类疾病治疗的重点。像在这封信的开头说的那样,医生目前认为效果很好。而我自己却有不一样的看法。我知道自己仍然在等待一个声音,等待着你亲口告诉我:我是谁?我都做了什么?我为什么活着?如果等不到这个声音,那我的精神就还是在悬崖边。
父亲曾为我存下一笔钱交给他在海外的朋友经营。虽然他自己的生意由于投资失败破产了。但他的这位朋友却很有投资眼光,那笔钱已经在那位朋友手里翻了很多倍。因为这个决策的正确,我得以在今天还活着,并且接近健康地活着。这些日子,父亲时不时会带我在欧洲各处散心。我看到石板巷道酒醉的红鼻子日尔曼人东倒西歪,看到米其林餐厅里有个服务生拿着小费却还是偷了店里的钱,有个开Uber的年轻小伙子一言不合就要拿出球棒打我们…然而我却会想:起码他们都在有血有肉地活着。
阿桑,我不怕那些冰冷的电疗器械、身上无数针孔、或是让我毫无食欲只能靠营养剂生存的药物。可是,我只怕我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了解的阿桑一定有好好地吃饭、想尽办法地保证睡眠,因为什么都打不倒你。但我担心你不再开心。担心你会始终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
我需要你,迫切地想要见到你,希望我这封辞不达意的信能够成为在你耳边的呢哝。然而,我大概是不会把它寄出的吧。直到我确定自己已经离开了悬崖。
我爱你。第一次对你说。第一万次一百万次在我心里对你说。如果这世上还有任何让我无法承受的事,那便是失去你。
桑,我的爱人,我们看过那么多死,但请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聪2019年7月30日于你不在身边的日内瓦。
聪,
我知道你在哪里了!
有多少次在纸上不停地写你在哪,你在哪,你在哪。没想到终于提笔给你写信时,可以写下这句。这几乎是我这辈子最好的语言。
小可去翻了彭医生的办公室,发现了一张纸上有一个瑞士地址的痕迹,大概是写地址时太用力了,竟然在下头的纸上也留了痕迹。小可是不是太棒了?
很难辨认,我们几个花了好几天也只是看出来是日内瓦的地址而已。但是,我的爱人在哪里,由那么大的地球缩小到了一个城市,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当我们发现这个地址的时候,是自你消失后我第一次哭。终于能够哭出来,像是有什么堵在了心口,随着得不到你消息的日子累积,它越变越大,如果再找不到你,我想我整个人都会爆炸。
聪,我的爱人。你走后的日子,我有好好吃饭,为了能够正常睡觉我不知道吃了多少片安眠药。还是你告诉我如果睡不着就要吃药,身体会自然代谢所以一两片药没什么伤害,不睡觉的伤害会大得多。你还记得吗?
你当然记得,因为我有这世上最好的爱人。他会记得我们之间从儿时相识至今的每句话。
我把“桑”料理得很好,它光采夺目地只等着你回来。因为我怕你不会回来。
小可和彭医生给我讲了一些你这类疾病的治疗情况。聪,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很多苦,我不怕你受苦,因为我知道你受得住。我只怕你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我只怕你让我放弃你。你患上了精神病,与气管炎、高血压、糖尿病一样,一种疾病而已。如果因为患病就抛弃对方,那么什么才是爱?我这个想法被我爸嗤之以鼻,他有他的担心,既有道理又有我能够理解的感情。然而听越多他的劝告,我的信念会越坚定。你走了整整300天了,如果能够放下,我早已放下。
小时候,我对你说“因为小丛勇敢,可以守得住这样的考验。”而如今,我想跟你说“不需要那么勇敢,请你放下一切勇敢的甲壳,脆弱地抱住你自己。”
聪,我的爱人。有时候我会陷入宿命论。会觉得一个人生到这个世界上,会得到来自于不同的人的无私的爱。那些爱或多或少带着牺牲的精神。比如你母亲的爱、父亲的爱。比如,你对我的爱。那样的爱是世上最高级的语言,是我们活下去的理由。
不过三十几年,对你来说可能已经是漫长如万年的人生里,无论是爱还是恨,你的眼光始终是放向他人的,保护妈妈、恨父亲、爱我。你是否有一次关照过自己?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吧。不再是罗宇丛,也不再是俞聪,以一个刚出生的新生婴儿姿态活一次吧!为了那些爱。
知道真相后,也许你会怀疑你曾对世界对他人付出过的感情,请不要怀疑,我的爱人。无论你在病中做过什么,都想想那些爱,那是你切切实实作为一个人,曾经付出过的情感。是人之为人最宝贵的东西。
是不是觉得我竟然讲话也这么文绉绉了?其实是最近我们跟Leo视频电话很频繁,不自觉地养成了Leo的讲中文习惯啦。他已经回到美国去读学位半年了,并且真的用中文写了一本小说,是关于“桑”,关于我们。这个暑假他因为有实习工作,没能回A市来,老齐倒是回来过暑假了。很妙的是,老齐在美国变得相当健谈,但是只能用英文,用中文的话跟陌生人还是说不出话,哈哈哈。青姐做了个我不知道该不该支持她的决定,为了女儿能有更好的教育,她打算答应前夫的要求,把女儿送到国外读书。聪,你总是最理智最正确,你告诉我,我应该支持她吗?但我们中变化最大的就是小可了,小可在跟彭医生谈恋爱哦!而且这一次时间非常久,打破了她恋爱时间的最高纪录,已经差不多有7个月了!本来呢,她只是为了打探你的消息去接近彭医生,但慢慢地真被彭医生吸引了。真没想到彭医生这个年纪了从没结过婚啊。(哎呀,我这都说什么呢,如果你在我身边,你一定会笑眯眯地用一句“每个人都有他的选择”来代替对我的指责。)
小可因为找到了那张纸,最终还是从彭医生那里问到了你的医院。所以,聪,此刻,我正在飞往日内瓦的班机上给你写这封信。见到你我恐怕会只顾着哭了,所以我把这些想跟你说的话都写在信里,我会把它带在身边,亲自投递。
我爱你。第一次对你说。我希望此后,还有第一万次一百万次能在你身边对你说。你总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打败我,怎么能没有呢?当然有。那便是失去你。
聪,我的爱人,我们看过那么多死,就更应该好好地活下去。答应我,等我。
桑2019年7月30日于飞向你的航班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