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我的同学齐骥因为无法与陌生人正常交流,我陪他来到“桑”面试。纯粹的“盲面”,我却看着飘在半空中的“桑”字招牌,决定也留在这里工作。
我叫李敖,来自于我喜欢的中国人作家。虽然大家还是习惯于叫我Leo.我自认是A市人,并且讨厌别人叫我“老外”。我以成为中文作家为目标,
虽然本来要回美国去读硕士学位了,但我申请了休学。我对自己说,是因为“桑”是一个体验生活的好场所,可以在葬礼上看尽人间生死,有利于我成为一名作家。但当一年接近终点,我给学校写第二封延期申请的时候,我想我并不在意这个初衷了,我只是想留在“桑”再久一点。
人类,从不会凭空认为不幸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即使每天面对死亡的医生或者每天目睹葬礼悲欢的我们。
“不幸降临到‘桑’”。如果我是一个玄幻小说作家,此刻,我已经可以用到这样的句子。然而我们却谁都没有意识到。虽然有一天青姐在院子里烧了点艾叶,但也不过是觉得近日事情发生得有点太多,想要辟辟邪。谁能想到事情会完全变了呢?谁都想不到。
“不可能!我从小就认识他!他,他一直都很正常。他长大后是出色的医生,被各种媒体报道的。”阿桑嘴上说着不可能,脸上的表情却已经出卖了她。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可能。
父亲告诉她的说法让她惊讶,她半信半疑。父亲这个人,常固执地认为自己的偏见就是事实。那之后的几天她用这种说辞规劝自己,并没有向我们任何人提起。
俞聪没有去医院,他说他自己就是医生,知道自己的身体。只是自罗氏出事以来,太累了,休息足够就可以。然而他并没有休息,每天都会出现在“桑”。看着没什么精神,但我们当时都天真地认为经过许梦这么一闹,让他跟我们在一起总好过他一个人在家。
最近的逝者还是那么多,但“桑”的冷冻柜和人手都不够,还是遵守着一天只接一个客人的原则。这座山距离“桑”不到十公里的地方,有开发商来建了一个度假村,头些日子经过时看到刚刚建好。更远一点的地方,被人承包要建果园。这座山,与“桑”初建时,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好像有什么在改变,我想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在发生,却不是我眼前看到的这些。
寻常的一个忙碌日子,寻常的一个葬礼。宾客来来往往,疲惫的家属努力打着精神去招呼。这家的亲戚朋友尤其多,阿桑也在厨房不停忙碌着准备家属招待客人用的小点。这些日子,我们尽量让俞聪休息,不让他作业。老齐走了以后人手短缺,今天事情尤其多,我们不得不让俞聪留在这边帮手。
“那个人有点面熟。”顺着俞聪的眼神,我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看着应该跟我父亲年纪相当。
“老大,你什么时候也染上了小可这毛病?观察葬礼来宾。她为了找对象,你这是干吗?”
“真的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俞聪认真的样子,不但让我没有继续开玩笑,也让小可都没顾得上收拾我,只是朝那人多看了几眼。
“那不是彭健大夫嘛,”小可口气中这时候还有认出来一个人的欣喜,“咱们医院精卫科专家,当年院长从精卫中心重金挖过去的。哦,聪神,那时候你好像已经不在医院了。”小可转过头来的时候,发现俞聪的脸色已经变了。
俞聪像是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人走过去,在他终于认出对方的时候,对方也认出了他。
“小罗?”
“魔鬼,魔鬼。”俞聪这样反常地喃喃自语,我和小可发现不对头,赶紧往那边走。在我们还没走到他身边时,他已经开始到处砸东西,并扑向彭医生捶打撕咬。整个人发了疯。
“我曾经是他的主治医生。”
将俞聪在医院安顿好后,在彭医生的办公室,我们才终于能坐下来问个究竟。
“俞聪,他到底是什么问题?”
“对不起,病人隐私,我不方便透露。”
“哎呀阿桑姐,许梦不是说了嘛,聪神那种家庭问题,小孩子估计留下了心理阴影。”
“彭医生,请你告诉我,俞聪到底是什么问题?”阿桑不理会小可,求助似地直勾勾盯着医生,不停地问这句话。
“医生,你看啊,俞聪已经没有父母了,我们几个人就算他的亲人了,他有任何问题也是我们几个人负责,这位,是他的未婚妻,您能跟我们说吗?”青姐换了一种方式问医生。
“父母都不在了?罗汨泊先生似乎还在啊。我前一段还看到新闻。”
“他们断绝了关系,跟那种人当然不能再做父子。”小可气鼓鼓地回答。不要说她,就是我,在那个时间也对罗氏充满愤怒,一心想着,要不是他,俞聪怎么会都三十多岁了还会看到医生受这么大刺激。
彭医生脸上浮现出震惊的表情,沉吟片刻,郑重地对阿桑说:“请你尽快找到罗先生,小罗,哦,他好像改了名字?”
“对,俞聪。”
“好,我现在要给俞聪做各项检查,有一种可能是他的病情会复发。这个病复发会变得更严重。必须有直系亲属来医院处理。请你尽快通知到罗先生可以吗?至于你想要的答案,我想还是由罗先生解答比较好。”
不用他催促,阿桑也会尽力去寻找罗氏。
“可是,我们去哪里找呢?那些债主都找不到他,何况我们。”小可的担心不无道理。
“去问我父亲。”
“阿桑姐,你父亲?”
“小时候给罗家盖房子,我父亲好像跟罗氏聊了很多。之前…之前我父亲跟我提过俞聪的病…哎呀,总之,可能会有线索。但是你们不要跟着我。青姐,小可,Leo,相信我,我可以处理。青姐刚才不是说我是俞聪的未婚妻吗?那这就是我们家的家事,让我一个人去处理可以吗?”
我们当然相信她,没有阿桑过不去的关。
“好,阿桑,我们也帮忙寻找,如果有罗氏的消息我们就发微信给你,好吗?”
“嗯。青姐,‘桑’不能停,业务要正常做下去,你照顾好‘桑’。”
像是托孤一样,像是一去就不再回头一样,像是行差踏错来到了终点。
几经周折阿桑找到罗氏,债主们翻遍全国甚至东南亚,没人想得到罗氏就在A市。更想不到的是,他就在阿桑爸爸曾经为罗家盖过的那个在乡间的房子里。
并非像阿桑所期待的那样,阿桑爸与罗氏并无深交,当然更加不知道他的行踪。对俞聪病情的了解也不过是当年罗氏酒后的一次倾诉。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罗氏的阿桑,无奈地走到儿时与俞聪经常玩耍的地方,却看到罗家空了三十年的旧宅有炊烟。让我去虚构情节我大概也想不出这样的柳暗花明,就这样与罗氏相遇。
听说俞聪的救病发作,罗氏手里的水杯啪嗒掉在地上。生意的全盘皆输也不曾打倒他,那荒废的院子,已经被他重新翻土种上了蔬菜,而儿子的消息,让他坐不住了。
“罗伯,您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跟你说了,小丛恐怕就要失去你了。唉。你对那孩子多重要,父子连心,虽然只听你讲了这只言片语,但他跟我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很多事情我都看得见。我知道这世上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就剩下你了,我怎么能让他失去你?”
“老罗啊,人心都是肉长的,那是你儿子,可阿桑也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能让她蒙在鼓里啊。”
因为担心女儿,一路尾随着阿桑的桑爸这时候出现在了门外。
两个父亲,如果是正常的情况,应该出现在一对恋人双方家长的见面会上,而不是这样的情形。都是做父亲的心,罗氏最终将俞聪的情况向阿桑合盘托出。
“我跟小丛他妈原本感情非常好,家庭生活也和睦。直到小丛出生前。他大舅舅突然发了精神病,就连我太太自己也是到那时候才知道她的家族本就有遗传性精神病,只是在父辈那一代并没有人发作,于是他们都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据说早几代家中总有一个儿子会得这种病。说也蹊跷,这病竟真的是传男不传女。到了我岳父那代,家中只有我岳父一个儿子,并没有罹患此病。可是我太太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在小丛出生前,和小丛两岁时,竟全部中招。生完小丛,我太太去做了绝育,她担心自己如果再生孩子,会也有这种遗传基因。于是更加把小丛当个宝贝似地疼爱。小丛是个活泼的好孩子,人聪明,长得也漂亮,像他妈。因为他,我和我太太仿佛都不在意她家中的悲剧,感觉每一天都充满阳光。阿桑,你还没有自己的孩子,你体会不到那种家中有个希望的感觉。他三岁那年,”
罗氏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沉吟了很久,像是即将翻启人生最痛苦的一幕,
“他三岁那年,我们带他去他外婆家完。那时候他大舅舅已经长期住在精神病院,小舅舅住在我岳家。刚巧碰到他小舅舅突然病发,发起病来,那人就疯狂地打我岳父岳母,将家中一切都砸烂。我和我太太慌了神,连忙去制止我小舅子,忘记了要保护孩子。那个混乱的场面全都被那么小的小人儿看到了。他高烧了好几天,好了以后也没什么异样。我们也就没再放在心上。如果那时候就懂得要带他去做心理疏导,可能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悲剧。”
罗氏站起身来走到里边去平复情绪,已经无法坚持叙述完。洗了个脸才有重新回到客厅。
“第一次发生失常的情况,我没在家,她妈妈吓坏了。小小的人,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打在他妈妈身上,没有看到的人根本无法想象。那以后每一次,他做的事情都与他曾目睹的舅舅的行为一模一样。只有一点不同,最后他会突然跑走,跑到我在后院给他做的小房间里,把自己绑起来。等他醒来后,他会完全忘记自己做过什么,并且产生幻觉,认为一切都是我做的。我在他眼里变成了家暴的父亲。我们以为是一样的遗传基因在他身上发作了,马上送去了精神病院。医生也是花了半年的时间才确诊说这是不同的病情。小丛是因为强刺激患上了巴黎综合症。”
巴黎综合症,最初是日本人在巴黎工作因为不适应而患上的一种精神类疾病。常常伴有被迫害妄想。俞聪在强刺激条件下,患上了这种病。
“为什么会得这种病,不瞒你说阿桑,我到如今也想不通。有时候会想小时候被吓到的孩子多了,怎么偏偏就是我儿子。但更多的时候是自责,那个时候,我们为什么没有保护他。我太太因为这种自责得了抑郁症,她甚至盼望着小丛发病时能对她施暴,被打了她就能好受点。”罗氏是个刚强的人,一直用力将眼泪咽下去。
“小丛的病,久治不愈,在他妈妈过世后更是愈演愈烈,他服用的药物副作用很大,吃了以后会不停呕吐,人也没精神。后来,只要看到他的主治医生,他整个人就会爆发。但只要他清醒过来,就会完全忘记发生了什么,甚至会妄想出那些情节。有一次我带他去国外治疗,一个瑞士的医生告诉我,也许治疗办法是:维持现状,避免刺激。无论如何不能跟他说‘这都是你的幻想’,这一类的话对他来说只能是雪上加霜。于是我认了,我表现冷漠,让他确定我就是一个家暴的丈夫、父亲。我让人把那个瑞士医生开的药混在他的日常饮食里。没想到,他真的好了起来。这些年再也没发过病。没错,他跟我断绝了关系,可是看着我的儿子好了起来,不就行了吗?”
写到此刻,始终被老齐说是乐天派从不轻易哭的我,看到自己的眼泪掉在了键盘上。如果不是亲历了这一切,我无法想象一个家庭会经历这样的故事。罗氏富贵半生,自他家门前经过的人,都会羡慕地看着大房子、豪车和那么多扇大窗里暖暖的光。谁又会真的体会到那扇门里头的人,在经历着什么样的艰难和辛酸呢?
“可是我们明明从小就认识,我看着你家发生…”阿桑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她只看到过俞聪自家中跑出来,身上有嘞痕,却从未真正目睹过罗家的暴力事件。原来是这样,阿桑来不及消化,她只想救俞聪。
阿桑跟罗氏约好第二天一大早就陪他一起去医院。阿桑不知道那个晚上,是她最后一次见罗氏。更加想不到,俞聪从此失踪了。
经小可多方打探,彭医生才肯吐露了一点信息。据说罗氏连夜将俞聪接走。彭医生只知道罗氏曾为俞聪存下一笔钱,以防日后俞聪治病需要。至于去了哪里,他不得而知。
“瑞士,一定是瑞士。”我们以为一定会倒下的阿桑,再一次让我们惊叹。她非但没有倒下,还更用力地工作。
“干吗?都看着我干吗?不用工作吗?”
阿桑没有哭。但再也没有笑。她变得非常严厉,甚至又招来了很多专业的殡仪师。“桑”的业务几何级上升,在我离开中国之前,“桑”已经需要排队。
我们无从得知阿桑的想法,她拒绝跟我们交谈。心中像是有根弦绷得紧紧的,怕是一跟我们谈心就要断了。
罗氏大概认为阿桑一定会离开俞聪,他不想让儿子面对这种被抛弃,于是连夜将俞聪带走。是啊,没有一个父母会认为有别的什么人能像自己那样对孩子不离不弃。阿桑会抛弃俞聪吗?我们不知道,因为她越来越沉默。沉默得像静止的空气。
我再度申请下来的半年休学到期了,我不得不回去美国读书。多么希望能在走前看到俞聪回来啊。我暗自揣测也许阿桑也一样,不然她为什么给“桑”装满了霓虹灯,让它即使在夜里也明亮如灯塔?难道不是为了照见俞聪回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