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也不能确定自己当时的决定是不是对的。
我将因为头痛欲裂晕厥过去的俞聪和在旁边桌子下面发抖的许梦,还有她父亲的骨灰罐一起塞进“桑”的那辆接体车,全速开下山去。
下了山拐进旁边的村子就是阿桑家,于是我把俞聪扔在那里。再把许梦和她的父亲(如果还能这样称呼的话),送回她的家。我在她家里耽搁了很久,等待她平静下来。然后叮嘱她不要忘记第二天上午下葬的时间,到时候我会来接她。
“再呆一会儿。”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这样急急地朝我喊了一句。命令的口气里却仍有恐惧。“就再多十分钟。”我担心着俞聪,想要快点回到阿桑家,于是在门口犹豫着。“可以吗?”像是终于想起了人生中应该有“客气”这回事一样,许梦终于这样问了出来。
想必是她人生中难得出现的口气,我无法再拒绝。
“认识小丛哥哥之前,我觉得我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医生给我们几个病患组织了一个互助会。每周一次大家互相倾诉。其他几个人的经历真是不值一提,什么学业压力啊,失恋问题啊,那算得了什么?后来我说了我的事,因为觉得我这么大的不幸居然被分配到跟这些人为伍,真是太委屈了,所以说到最后我哭了起来。小丛哥哥过来紧紧抱住了我,跟我说‘我明白,别怕,有我在’。”
啊……那不就是俞聪小时候,阿桑安慰他的话?原来他是想用这样的方法去治疗别人。
“后来我知道了他的经历竟然跟我一样,逐渐对他有了亲近感。而当我看到他自己身上的伤痕时,第一次有了可怜别人的心情。”
“伤痕?”
“对啊,手臂、腿上、前胸全都是。”
“怎么会?前胸我不知道,他的手臂和腿上都没有啊!”
“那也许他后来去做了整形手术吧。”许梦思忖了片刻这样下了结论。
“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是一个大雨夜他跑到我家。我爸不在,就是那个晚上我们…”
“好了,这个部分就不要说了。”我对她执着地对与俞聪的旧事念念不忘有点烦。
“他那天,胳膊上都是绳子的勒痕。整个人都很沮丧。他跟我说‘抱紧我,告诉我不要怕’。还让我告诉他‘你没有错,因为小丛比较勇敢。因为小丛勇敢,可以承受得了这样的考验’,我就那样做了,后来就…一直到现在我都忘不掉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那之后我们就交往了,他总是对我微笑,却并不怎么跟我说话,再不像之前那样有心事都会跟我讲。当然也再没碰过我……甚至都不肯亲我一下。他对我笑,眼睛里却像在哭。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必须死死抓住他。因为这世上还有比我们更相配的人吗?没有!我们就是命定要在一起的。两个月后,我发现我怀孕了。我还那么小,怎么可能当妈妈!而且我从小学跳舞,永远是领舞,如果生孩子我的人生不就毁了。于是我就去医院把孩子拿掉了。”
我目瞪口呆地听着许梦自顾自的讲述,发现她的确可怜。那些话,俞聪希望从她口中听到的安慰,全部是儿时阿桑对他说的。大概从头至尾俞聪都只是把她当成了阿桑的替身。
“你是说,是你自己去医院把孩子拿掉的?”
“嗯?”许梦被我的提问从她梦游般的叙述中叫醒。
“可是你刚才在桑…”
“啊!那不是一时生气嘛。”
我在内心翻了白眼,想想如果此刻小可在,可能要掴她了。
“那,你说俞聪什么‘习惯性遗忘’也是假的吗?”
“这个倒是当时医院真的有很多传言,还有人说他有被害妄想什么的。但总归都是传言啦,你看他的样子,怎么可能!医院里就是会有各种各样的传言嘛。”
“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言?”
“我忘记了。好像有人说看到他在医生办公室用绳子捆绑自己什么的。这种传言简直是可笑。”
是啊,看俞聪的样子也不是传言的样子。但为什么我还是觉得怪怪的?
“许小姐,我必须要走了,我不放心老大,得去看看。明天早上五点钟我准时来接你。不要错过时辰。”
“你这个老外真有意思,还知道时辰。真烦啊,这种人,还要为他起个大早。”
不知道是因为在这样疲惫的一天里还被叫“老外”惹人讨厌,还是因为对她这种性格的忍耐到了极限。本来已经往门口走的我停下了脚步。
“许小姐,‘桑’是做殡仪业的。这个行业有很多规矩和理念。想转赠一条给你。道谢、道歉和道别都是非常难的事。因为都需要爱才能去做。在我看来,这三点,你都做不到。可能因为你没有爱。”
我继续超前走了两步,又不死心地转过身看着着目瞪口呆的许小姐,补了一刀,“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觉得你必须要认清,就是俞聪不爱你,从没爱过。他大概犯了错,但‘错’不是爱。保重。”
我很爱“保重”这个词,像是一种诀别。虽然对我来说真的再也不想见到许梦,这个如此美的女人。她的一切都跟我毫不相干。但还是有必要让她看到真相。
开了二十几公里回到阿桑家,阿桑家一片平静。
“还没醒吗?我也真是的,不送医院怎么给送你家来了。”
“嗯,小可在屋里呢,小可说就是在睡,没事。”
虽然说着没事,但阿桑满脸疲惫和担忧。
“刚才我去送许梦了。跟她聊了一下。不是她说的那么回事儿。可是,可是,我觉得还是让老大自己跟你说比较好吧。”
“嗯。没关系,我想了一晚上,我相信他。我们都知道俞聪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是吗?既然这个世上已经没有罗宇丛了,那就不用解释过去的事。”
我跟小可对视了一下,发现我们像是都终于放下心来。阿桑偏黑又略略泛红的脸庞上,我又看到了光。
“这么多人啊,哎唷,小老外,好久没来玩了啊。”
阿桑姐的爸爸这时回到家。
“爸,吃了吗?我今天,没做饭。”
“吃了吃了,这不,还买了你最喜欢的周记马蹄糕回来。”
阿桑爸招呼我们一起吃点心,阿桑却一口都没动。
“阿桑,怎么了这是?看着这么累呢。”
“还不是聪神啦,”小可嘴快,刚要合盘托出就被阿桑制止了。
“哦?俞聪啊。这孩子,自打把我们闺女拐跑了,就再也没登过门。”
“都跟你说了,他最近事情多啦。”
“哎哟哟阿桑姐听你这口气,猝不及防地虐狗。”
我们正说笑着,俞聪醒了,从里间走了出来。
跟桑爸寒暄过后,俞聪忙问阿桑“你没伤着吧?”
“哎唷,聪神,这是问心伤吗?”小可取笑他。
“啊?刚才不是…”俞聪像是在努力回忆,又不太确定自己的记忆,“许梦刚才没做什么不该做的吧?”
“如果你是说她在山上大放厥词的话,那确实不该做。”小可嘟着嘴,提起许梦就还在生气。
“啊…那看来我刚才可能做梦了。我梦到她拿着一把刀要伤害阿桑…瞧我,呵呵。”俞聪不自然地干笑两声。
“说什么呢,看你。倒是你,还好吗?”阿桑上下左右打量着俞聪,急迫地关心。
“是啊,老大,你刚才好像很崩溃似的。”
俞聪看看阿桑再看看我,“我刚才怎么了吗?”
“你们这些孩子,这都是说些什么,我都听不懂。我回房看电视去了,你们聊吧。”桑爸打断我们的对话。
“桑爸别走啊,我跟你说,你还不知道阿桑和聪神的故事吧?我要给你讲讲哈哈。”小可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又或者是为了活跃气氛,硬是把桑爸留住。阿桑拦都拦不住,把俞聪和阿桑从小时候到现在的这段故事讲了一遍。
“你是说,他们俩小时候就认识?我怎么没印象呢?”
“您给我家盖过房子。”俞聪为难地解释。
“哦?哪家啊?”
“哎呀爸,回屋看电视去吧,打听那么多干吗啊?”阿桑试图解围。小可也发现自己似乎说太多了,在今天这个日子揭了俞聪的疮疤。
“我们家……本姓罗。”俞聪说出这句话后,似乎已经精疲力尽。
“罗?莫不是罗汨泊?”
“好了爸,他不想提这段伤心事,问也问完了,快去看电视吧。”阿桑几乎是恳求的态度对桑爸这样说。
“我看了报纸,说你父亲破产了,他还好吗?”
“爸!”阿桑没办法,赌气似地背对着桑爸坐下来。
桑爸不管她,用必须知道答案的眼神看着俞聪。
“我不知道…我们断绝了关系。”俞聪无法拒绝回答,几乎是气若游丝地这样回答了桑爸。
“嗯,好,知道了。”桑爸想了想站起身来,“嗯,我先去休息了,很晚了,你们几个孩子也先都回家去吧。要不要送你们?”
“啊,我开着车,我送老大和小可回去。”桑爸下了逐客令,我赶紧拉着小可跟俞聪一起离开。
“你知道那孩子进过精神病院吗?”
阿桑送完我们一回屋,本想跟父亲发一通脾气,却没想到还没等她发作,桑爸先发制人。
“诶?你怎么知道?”
“看来你知道了。你给我说说你知道的情况。”
阿桑把俞聪从小的人生给桑爸讲完,桑爸出神儿地盯着案几上放着的一个小雕塑看,过了半晌才又开口说到“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唉。阿桑啊,俞聪对你好不好?”
“好。”
“那他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阿桑想到今天发生的一切,却转念打消了疑虑。跟父亲说没有。
人总是这样的,会拒绝自己不想见到的可能。
“要是真能这么好就好了。唉。闺女啊,我应不应该告诉你呢?俞聪的病可能不是你知道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