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聪跌下床,整个人怔怔地在地板上,才发现,是梦一场。
他看了看周围,想要确认一下还是不是在人间,却觉得自己瞳孔都无法聚拢似的。他想起从前读《红楼梦》,宝玉常有这样的情形,自太虚幻境游荡或者怎么的,总之很难再回到现实中去。俞聪就这样痴痴傻傻地过了半晌,意识才回到大脑中来。
他看了看床周围,有跌落的水杯、撕碎的纸巾、砸在自己脚上的台灯(或许也砸到肩膀了也说不定,毕竟肩膀真是痛得不得了)、甩到了卧室飘窗旁的电子闹钟…被子、枕头、床单,总之周遭的一切都在地上,卧室就像进了贼。这景象似曾相识,像是妈妈每次被家暴过后的场面。
他一边回忆着究竟梦到了什么,卧室成了这样子,一边试图起身。试了一下,站不起来,再用力,还是不行,像是被什么绑住了一下。仔细一看,可不就是绑住了!不知为何,他在半梦半醒之间,竟将自己绑在了床脚。
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他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一心赴死的决心,并毫不犹豫地从悬崖跳了下去。他记得刚刚下坠的时刻,心里都是宁静与欢喜,像是终究可以将这人生画上句点。再往下坠,脑海中蒙太奇闪回,让他无法呼吸,他不记得那蒙太奇都是什么了,只记得那感觉是无法置信的惊恐。然后有个声音,是阿桑,阿桑站在谷底严厉地看着他,大声斥责“你为什么要死!你知道我有多想活下去吗?却莫名其妙死掉了。你却这么不珍惜生命!不能连我那份一起活下去吗?!”
没错,这是阿桑。这是阿桑一定会说的话。
俞聪想到这里,连忙把绳子解开。诶?这结……是那个打结的方法没错,俞聪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却一瞬间想了起来。常常做了错事,如果不是被父亲暴打,就是会像这样捆绑在贮藏室。暗无天日的贮藏室,小小的俞聪总是被吓晕过去,醒来时,会大喊救命拼命解开绳子,然后冲出去四处寻找妈妈。就是这样的打结方式。
怎么会这样,也梦到父亲了吗?魔鬼,那个魔鬼。
来不及细想,俞聪就接到了老朋友的电话。如果可以称她为“朋友”的话。
“果然是你。”
即使自梦中还没复原,俞聪也不由自主说出“您好,这里是‘桑’,请问有什么能帮助您?”而对方却这样回答他。
“嗯?”俞聪在记忆里搜索这个有些耳熟的声音,或者说有些耳熟的语气。
“我是阿梦,不记得了吗?真让人伤心啊,我可是每天都会想念小丛哥哥呐。”
俞聪一屁股坐在了还没收拾好的床上。将电话聪耳边拿开,盯着屏幕上的陌生号码愣神。
“怎么?还没想起我来?许梦啊!当时我们…”对方用超大分贝喊了起来,俞聪却像是不想提起那段往事一样打断了她。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干嘛啦,这么冷淡,真是的。”许小姐颇为不开心,然而俞聪并没有任何试图缓和气氛的举动。许小姐不得不自己找台阶下,大概这才想起来打这通电话的目的。
“啊,对了,我是看到了网络上关于你们殡仪馆的报道,就猜到是你了。”
“怎么会?网络上应该没有任何我的照片。”
为了防止罗氏找到他,俞聪不会在任何社交网络上上传照片。准确地说,18岁之后,他没有拍过任何照片。老齐离开的时候,想要拍一张合影,他也微笑着拒绝了。听说上大学和在医院工作的时候,凡有集体照的任务,他都借故不参加。即使去翻阅当年他身为明星医生时期的报道,也看不到半张照片。
“哈哈,百密一疏吧?有一张葬礼的照片远远的地方出现了你。”
俞聪想不出来是哪一张照片,更想不出来是谁会拍葬礼的照片。
“那么,你打给我不会是要预订吧?”他只是这样淡淡地作答。
“是啊,现在,马上,我爸死了。”
许梦在这通电话中的口气,从头至尾完全听不出即使是俞聪,也过了老半天才干干地说了声“啊。”然后才询问时间地址,又把电话打回到“桑”安排我们去接体。
许抿年,1953~2018,65岁亡故。
栗小可由于恋爱交往经验丰富,非常善于观察人。许梦一走进来,她说她就嗅到了来者不善的气味。于是,当俞聪一一向许梦介绍我们的时候,介绍到阿桑时,小可非常突兀地补了一句“这是我们老板娘”。许梦的脸色马上变了,小可得意洋洋,我也暗暗佩服她的判断。
“你结婚了?”许梦颇为不高兴,眼睛都竖了起来。
“哎呀,你别听她瞎说,什么老板娘啊。”阿桑多此一举地瞎解释,青姐叹口气,我都能听出那叹气的意思是青姐总挂在嘴边的那句“难怪你爱了渣男那么些年!”真是毫无作战意识的女人啊。
“是我女朋友。”俞聪这样说,说完还挂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但说不上哪里不对,总觉得那个微笑有点刻意和尴尬。
“哦?”许梦上下打量阿桑,不屑渐渐显露在脸上。
许梦的样子是那种典型都市丽人。可以说是我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根本无力抗拒的熟女。一丝不苟的发型,大大的眼睛,即使在父亲过世这一天也保持着的精致妆容,皮肤一看就是每周都会去美容院护理的样子,小可还坚持认为她注射了玻尿酸。虽然穿了黑色衣服却选了包臀群和紧身上衣,将丝毫没有赘肉娇好的身材显露无疑。不像是料理父亲后事,倒像是去相亲。
“小丛哥哥,你的品味变了啊。”她毫不客气,甚至可以说非常没礼貌地这样说。即使是阿桑,脸色也变了。
“原来你们是那么早期的朋友吗?你,你也知道他以前的名字?”
“怎么你也知道吗?”许梦的惊讶甚至更大。
“我看还是先去灵堂吧,我想你家也会有一些亲戚朋友来悼念。”俞聪似乎不想让她们把对话进行下去,试图打断。
“没有,他这个人把亲戚朋友都得罪光了,我自然也不会麻烦我的朋友来看他,哼。所以我没有通知任何人,不必那么麻烦,今天火化,入葬,就行了。”许梦说完给了俞聪一个大大的笑容,那种女孩子勾仔式的笑。笑起来她更好看了,像一朵郁金香。没错没错啦,我这样的傻直男,总是会用花来描述女人的美,在女性主义眼里,这真是政治错误,但我就是不由自主会那样想嘛。
栗小可马上把白眼翻到了天上去。自从她教会我用“翻到天上去”来形容白眼,我看到一次就笑一次,这一次也没例外地笑出了声。
我不合时宜的笑声,也并没能打破了低迷的气氛。许梦白了我一眼,像是责怪我的不懂事。而明明应该跟小可一样站在阿桑姐这一边的我,却面对美女时乱了方寸,甚至觉得她的白眼也自有一种美。“你们男生就总是会喜欢那种很糟糕的女生!”还记得栗小可曾朝我这样申斥。栗小可是个非常有教养的女孩子,这可能是虽然我并不喜欢她的性格却还是喜欢跟她做朋友的原因。比如,她不会像社会上那些女生一样动不动就指责别的女生“婊”,她气到跺脚也只会说“糟糕”。但无论是用哪个词啦,她们所讨厌的都是那一类女生。那些他们认为糟糕透了的行为,在我们男生看起来,确实没什么大不了嘛。
我是不是又跑题了?好吧,我被美女翻了白眼。然后她转向阿桑,挑衅地问:“我和小丛哥哥一起看过三年同一家精神病院,我们可是患难之交,你不知道吗?”
“精神病院?”不只阿桑,我们几个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出来。
“走,不管怎样,你父亲的后事都还有好多事要做,你是来叙旧的吗?”不等我们找到答案,俞聪就连拖带拽地把许梦拉走了。
我们面面相觑,阿桑求助地望着小可,
“我不知道啊,我可不知道,我认识聪神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俞聪了。”小可连连摆手。我们的好奇心却全部被激发出来。
逝者许抿年,享年65岁。听说是多年酗酒而亡。我们也算是见到了“生生把自己喝死了”的活例子。
“不行,我要去问清楚。”过了一小时还不见俞聪他们回到大厅,阿桑站起身来要去寻找。
“哟,急着去哪儿啊?不会是要去找我吧?怎么不放心我跟小丛哥哥单独相处?”
没想到,还没走出去就碰到了回来了的许梦。
“俞聪呢?”
“来了什么单位的人,说要查森林防火还是什么的,俞聪陪他们去了。要不然我能开溜吗?”许梦跟阿桑说话的口气,是居高临下的。即使迷恋她的美丽如我,也有点生气了。
“你说你们是看了同一个精神病院?”阿桑压着怒气,直奔主题。
“没错,”许梦瞥了一眼旁边停放着她父亲棺材的追悼厅,但眼神里一点悲伤都没有。“那个人,”她抬抬下巴,指了指追悼厅,“家暴。我妈被他活活打死了,虽然死因是跳楼。但谁知道是不是被他推下去的。”
“啊…”阿桑的态度一下子缓和了,看着许梦的眼神,大概就是小时候看着俞聪的样子吧。
“别露出这种眼神,我最烦你这种人了。演给谁看啊。用不着你同情。我没那么可怜,老头儿对我挺好的,大概因为我身上留着他的血吧。他这人,一辈子酗酒,一喝多了就打我妈,喝多了没理智吗?鬼信!他就知道每次动手前,先把我塞进柜子里,不让我看。可是柜子门有缝啊,我都看到了。我怕他也打我,就假装不知道,再偷着照顾我妈。出事那天我还没放学,回到家,我妈人已经被警察拉走了。那之后我就得病了,然后就被送去了精神病院。”
“所以你们是差不多一样的情况。”阿桑像是有点站不住了,落寞地坐下来。
“差不多吧。而且哦,你不知道吧?俞聪的第一次给了我。”
窗外斜阳照着许梦嘴角诡谲的笑。俞聪最恐惧的黄昏时分,今天也让我觉得可怕。我想起她一进门时,小可咬着嘴唇跟我说“这女的,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