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是我一天中最恐惧的时刻。
通常在这样的时刻,我都要走到户外去。大口呼吸,或者说在内心里,我已经是快要窒息一样地扶着墙扶着树,扶着看不见的空气与最后一线光,大口地呼吸。直到夜幕完全降临,黑夜让我能重新获得安全感。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已经记不得了。大概是开始有记忆开始。黄昏的天光,很像是每一次我爸发完疯的时间。他会独自回房,一直护着我遍体鳞伤的妈妈这时候会放开我,瘫坐在地板上。
“小丛,去给妈妈拿根烟。”
如果没被打到根本说不出话,她通常会这样跟我说。
我去给她拿一根烟,然后坐在她身边,紧紧握住她的另一只手。烟蒂的光一闪一闪,整个房子里的空气都跟妈妈这个人一样,彻底地绝望。起初,这气氛让我难过,比被爸爸打还要难过,我会忍不住放声大哭,像是跌落在井底无法回到人间的求救。妈妈会紧紧捂住我的嘴,怕我的哭声把那个是我父亲的魔鬼再度唤醒。那只拿着烟的手,紧紧捂住我的嘴。烟冲进我的鼻腔,形成一个眼罩,笼着我,我会更加感到窒息。这个家,就像那个眼罩,不,我一秒钟都不能再待下去。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要跑出去。
做医生的时候,一台手术不知道要做多少个钟头。如果走出手术室时刚好赶上黄昏。我也会马上冲出去。通常会跟同事说,太累了,我出去抽根烟。但事实上,我从不抽烟。
无论是Leo还是小可,都曾在黄昏时,看到我一个人站在后边花园。有时候他们喊我我都没听到。但是没有人发现我的秘密。没有人发现我浑身僵硬,内心里已经在大口大口的呼吸,没有人听到我的求救声。
直到有一次,阿桑跑过来唤我,大概是喊了好几声我都没有反应。她绕着我走了一周,然后抱住我。
“小丛,没事,我在,不要怕。”
她这样对我说。那一天,我在她怀里哭了起来,卸下了一切防备,哭得就像个孩子,就像我遇到她时那个孩子。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能看出我的异样,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只不过因为她就是一个具有能感受他人内心的一个同理心和同情心都比别人高很多的人。但是从那天起,我对她产生了占有欲。
从前,我只希望她幸福,无论这幸福来自于哪里、来自于谁。但是那天开始,我不能再接受失去她。
我,不能,失去她。
是约好去看午夜场吗?一个漫威电影上映。阿桑是个漫威迷,她从亚马逊网站海淘了非常多的漫威英雄卡作为收藏。初时会感到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想,她虽然表面合群善于讨好他人,但她的人生理念不就是漫威英雄?!
而我,倒完全不是漫威的粉丝。甚至在同她恋爱前,从不会去影院追逐这样的大片。
那场电影,在午夜场首映,我陪阿桑去看。
“哇,聪,你看,对面那个冰淇淋店,这么晚了还开着欸。你要不要吃?”
阿桑这一点倒还像个小女孩,小女孩想要什么,总不会直接说,而是问你想不想要。
那天我非常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很容易累。于是我说“好像不太想吃哦,要不要我去给你买?”
她看出了我的疲惫,于是表示自己去买。
我为什么要让她自己去买呢?陪她走到马路对面买一个冰淇淋能有多累呢?
然而,鬼使神差地,她让我坐在影院外的长椅上休息,自己跑到对面的冰淇淋店去。
坦白讲,我一点都没担心。A市的午夜时分,又是在闹市区,能有什么危险呢?然而,会在电影里出现的画面,就活生生出现在我的面前。当她拿着冰淇淋从那个店铺走出来,高兴地跟我招手的时候,我看着她的笑脸,疲惫一扫而空,也跟着高兴起来。于是我站起来,走到马路边上等她。或许因为看到我站起身来,她想尽快回到我身边,她连蹦带跳地跑了起来。
我这样叙述下来,相信都能猜到了吧。好不新鲜地事情发生。一辆车飞驰而过,阿桑倒在了地上。
医院像我记忆中那样杂乱无章。我像我记忆中的病人家属那样,茫然无措然后朝着医生歇斯底里。“桑”的诸位闻讯都赶到医院,但是无论谁在我身边,无论给我怎样的安慰,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失去了我的桑,我的爱人,我的希望与光芒,我的一切。
医生自手术室出来,宣告阿桑死亡的那一刻,我闻声倒下。再醒来的时候,在医院。小可和青姐在,说是那一天轮到她们两个值班。
“值班?”
“聪神,你不知道吧,你活活睡了一个月啊!所以我们就排班来陪护啦~”
小可用尽量轻松的语气想让气氛没那么糟。而我只是吐出两个字:“阿桑?”
青姐和小可都没言语。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阿桑不在了,我的人生不在了。
从医院逃出来也不容易呢。小可安插了各种眼线防止我轻生。无奈我对医院太熟悉了,最终还是逃了出来。我的生命结束了,我不再需要医治。我什么都不需要了。
明明是夏天,山顶的风怎么会这么凉?甚至像是北方的风那么凛冽。我一步一步往前走,终于走到悬崖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