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老齐忍不住往后跳了一小步。小可马上一拳打在他头顶。老齐摸着头呲牙咧嘴地疼。小可还不依不饶追打。
“好你个老齐,我是鬼啊!是鬼啊!是鬼啊!”
“是啊。”女人特别喜欢一句话重复很多遍来做强调,让我忍不住想去肯定她。幸好小可没有听到我的插嘴。
“哎唷,你们俩怎么回事?怎么又闹起来了。”阿桑切好西瓜端进来,差点被这两只“猴子”撞倒。
“还不是他啦,我不过用软件做了一张我老了以后的样子,就给他吓成那个样!阿桑姐你是没瞧见他刚才那种撞到鬼的样子。”
“我看看”,我来了兴趣,把手机抢过来。手机里老了的栗小可,还真像一个鬼婆婆,我也忍不住想倒吸一口凉气,但有老齐的前车之鉴,我当然忍住了。
“怎么样?有那么吓人吗?”栗小可抬着脖子,藐视我,一种只要我敢说出“吓人”来,就会被她暴揍的架势。我当然只好乖乖说“没有啊,还是很漂亮啊。”
“你出卖我!”老齐推了我一趔趄。
“老齐,你这个用词不对啊,‘出卖’的意思是‘为了功名、利益、权势等条件,做出有利于敌人的事,背叛了国家和民族,或朋友和亲人’。我哪有啊?”曾经为了学中文,我背了很多遍新华字典,那之后,主要用于跟老齐咬文嚼字。
“你就是迫于小可的淫威,背叛了我!”
老齐马上就要离开“桑”了,准确的说,今天是他在桑上班的最后一天。最后这几天脾气一直不对,这会儿就像小孩子似的像是真跟我赌起气来。
“哎呀这个真的太好玩了,小可你也给我做一个~”
在我和老齐唧唧歪歪的时候,两个女人在那头已经满怀兴奋地玩儿起了这个app.虽然有点吓人,但我也想看看我老了的样子。
于是,夏季西瓜恳谈会就变成了玩儿这个P图软件的主题。
夏季西瓜恳谈会,当然是我乱取的名字啦。我们是做殡仪业的,看多了生死离别,在自己的人生里却变得更加回避“别离”这件事。于是,没人想给老齐办个煞有介事的送别会。好像这样,就不会分开一样。
就像一个庸常的没有葬礼的夏日午后一样,大家拢坐在一起吃瓜吹水。
“好像俞聪老年的时候变化最小啊。”阿桑端详着做出来的图片。
“阿桑姐,你够了哦,你这么秀恩爱是虐狗哦!”小可笑她。
俞聪上次给小张修体后,再一次远离了修体房。虽然靠意志力撑到了最后,但终归还是会晕体啊。那之后,他们两个人,就像正常情侣,或者说,正常中年情侣那样恋爱着。“我们三十几岁不是中年啦!”阿桑听到我这么说,一定会这样抗议。但对于二十岁刚出头的我来说,二十五岁已经老当益壮,三十五岁甚至觉得已经是可以想象的生命的尽头。
“你选的是我86岁的样子?啊?哦,85岁,”青姐端详着自己的老年照片,“85岁的那一年,我住在东海边一幢公寓楼的12楼,小乖那时候已经快60了,已经当了奶奶,她时不时会抱着她小孙子来看我。她的儿女我倒是不常见着,正是忙事业的时候,见不着人。她嫁得蛮好的,老公木讷寡言,却对她一心一意。一辈子比我顺心多了。那天下午,小乖和她的小孙子刚走,我自己下楼到海边转转,是个秋天,风很轻柔,海浪拍打着沙滩,我一高兴,把鞋子拖了,就那么赤着脚一步一步往前走,直走到浪里去,一个浪头把我冲跑了,再也没回来。”
“哎呀,青姐,瞧你,说什么呢?”阿桑就像每一次那样,不由自主问了句没用的客套话。
青姐看着她微微笑了一下,“每个人都有终点不是吗?我想要一个这样的终点,刚才我看着照片儿就这么想的。甚至都能看到我在把我冲泡的那个浪头上面笑。85岁,儿女无忧,寿终正寝。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但我生在A市长在A市,我是大海的女儿,就也回到大海中去。要是能这样死去,我也就能含笑九泉了。”
大家都沉默着。没想到首先再度开腔的是小可。
“我70岁的时候,还生龙活虎,跟年轻人一起蹦迪,有个男的在旁边儿说‘你看那老女人,像不像老妖婆’,我急了,抄起酒瓶子就朝他脑袋上砸了过去。瞬间整个酒吧就打了起来,一团混战,最后我被带到警察局。那小伙子在警察局委屈得不行,跟警察说‘什么叫我欺负老年人,你快管管那老太太吧,哪有那么凶的老太太啊!’老年人?不爱听。我又冲过去了,好几个警察才把我拉开。关了一夜,聪神和阿桑姐来把我保了出去。一顿数落我。我懒得听,大步流星往前走,把这俩步履蹒跚的老家伙甩在后头。忽然一辆车撞了过来。70岁还貌美如花的栗小可女士就这样去了天堂。”
“栗小可,你这自恋的吧,我竟然听完一点不悲伤。”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哎,你仔细想想,我这是不是很合理?我这么有活力的人我简直不知道要活到多老,我可不要。70岁是我能接受的极限了。但是我70的时候一定还非常健康美丽,只能是事故丧生了。但是,我安排了老板老板娘在我身边,料理我的后事。聪明!”
“胡闹。”俞聪哭笑不得。
“你把老板夫妇安排在那里干吗?”
“你们注意点,别夫妇夫妇的。”阿桑表示抗议,我们当然都当听不见。
我接着说我的,“你没有家人啊?还让老板夫妇去保你。”
“我不会结婚的。”栗小可忽然换上严肃脸,让我不忍心再抢白她。
“你看我像是会结婚的样子吗?爱情没有那么容易遇到。我是不会结婚的。”
我有点被这句话打到,心里怪怪的。阿桑大概也是,因为她马上探过身子拍了拍小可的手,小可也对她露出一种已经看破世事的笑容。而老齐这个老贼啊,居然听到这句话后嘴角浮现了一抹笑容。老齐很怪,作为一个学霸,总是算不过账。小可不结婚意味着谁都没机会,他倒一副这样他就有机会了的样子。
“Leo,你别总是壁上观,有本事你来啊。”小可调整了一下情绪,挑衅我。
我来就我来。
“嗯,我这是72岁,还是蛮帅的嘛。那时候,我可能,在美国。”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自认为是A市人,但当我想到生命的终点,却深信不疑会是在美国。“可能在纽约。住在布鲁克林。独身,独居。”我当然是独身了,以我到现在的经历,完全想象不到我会有婚姻生活嘛。毕竟那所谓爱情的叮咚声我还完全没有听到。“我已经是一个有名的作家,中文和英文的小说各出版了七八本,也写了百老汇好几出叫好又叫座的话剧。那天,我去布朗区找朋友吃饭,出来的时候,碰到了劫匪,我以为我可以制服他们,毕竟我可是可以跟专业长跑运动员比拼的人,”
“啊?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你长跑?”老齐颇为认真地问我。看到他恢复到惯常的书呆子样,我放心多了。看来没什么嘛,离愁别绪也还可以嘛。
“我说的是我72岁。人这一辈子变化可大了,你怎么知道我那个时候不是长跑健将呢?”我白了他一眼接着讲。“我追出了四五个街区,小贼终于跑不动了,我正在为自己的老当益壮沾沾自喜,想想自己是詹姆斯邦德,很酷地跟他们说‘小子!把东西还给爷爷!’”
“你怎么岔到西游记去了?”大家笑不可支,小可更是忍不住翻白眼。一点不像是在面对我的死亡。
“你别管,反正就是很酷。正当我得意的时候,那小子拔出了枪。一枪毙了我的命。”
大家以为,不,就连我自己都以为我在讲个笑话,并没想到这样的转折。他们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拍打着我,嘻嘻哈哈说我胡闹。我也应和着说“我就说我会成为伟大的小说家吧,你们看看我这起承转合能力!”大家又是一阵子笑我。像是都要驱散我所描述的终点一定会发生的阴霾。
“桑姐桑姐,桑姐说。”小可开始爱上了这个游戏。如果可以叫它“游戏”。
我们逝者用最轻松的口气描述自己的终点,但谁又能说这不会发生呢?“人生苦短”,来“桑”上班后我才体会到这四个字的意思。旦夕祸福,我们用软件做出了自己七老八十的样子,但我们看了多少年纪轻轻就失去生命的人,甚至是婴儿。如果我们真的有机会能看到自己那个样子,可以说是人生的一种运气。
“小可你怎么给我做了个90岁啊,我可没指望能活到90岁。”
阿桑姐这个开场白,我就等着听到今天最无聊的终点。
“90岁,哎呀。90岁的我在马丘比丘开了一场演唱会,”
“蛤????????”大家几乎异口同声表示惊讶。
“你们不是说,人生变化很多吗?”
“你这个变化,不太容易吧?”
我话音刚落,阿桑就站起身,唱了起来。《费加罗的婚礼》。
我们再次惊呆。俞聪的表情惊讶之外无疑还有洋洋得意。
“阿桑姐,了不得,你会意大利语哦?”小可下巴都要掉下来,拍着巴掌像审视奇珍异宝一样使劲儿盯着阿桑的脸问。
“会什么啊,统共就学了这一段,注了音背下来的哈哈哈。总之,我会在马丘比丘开演唱会,因为马丘比丘一直是我心之所向的地方。”
“我去过。”
“我知道啦Leo,你跟你父母住在秘鲁的事。真是让人羡慕。说回我的演唱会,90岁的我唱了足足四个小时,在最后一曲结束时,安详地逝去。我阖上眼睛后,声音还在山谷里回荡。”阿桑突然停下讲述,我的思绪被她带到了马丘比丘。像是已经听到了回荡在山谷里的歌剧声。
没想到,阿桑会给我们这样有趣的叙述,这样的惊喜。就像俞聪总是说的那样,他爱的人是一个充满惊喜永远不会让人失望的人。糟糕,又像是听到了他们爱情的叮咚声啦!
“就剩下老齐和聪神啦,你们俩谁先?”
老齐马上抬起手指向俞聪。这个没用的家伙。
“我嘛。从没想过要活过35岁。但是,因为阿桑要在90岁葬在马丘比丘,所以,我只能选择在86岁死去。因为我想看完她的演唱会。”
我们翻了个白眼,真的很讨厌哦这两个人,虐狗无极限!
“86岁的时候,料理完阿桑所有身后事,在秘鲁无所事事的我,在餐厅吃他们的烤豚鼠,一口噎住,竟然无法呼吸。餐厅的人手忙脚乱叫救护车。但我知道,那是阿桑在叫我走了。于是我放弃挣扎,放弃呼吸,在救护车到来前开心地死去。”
“聪神,就算是我也受不了喽。让你想自己的终点,不是让你秀恩爱好吗!”
“这就是我能想到的终点。以前,在与阿桑重逢前,我想的是,35岁的时候,阿桑40岁了,她的孩子生病需要器官移植,我得了绝症马上要死去,于是自己打了安了,把器官捐赠给了她的孩子。”
对这种程度的秀恩爱,我们也只能照单全收。真是又窝心又想打他们。
“好了老大,让我们缓口气吧,老齐!”我踢了一下老齐的屁股,“该你了。”
“我,我没什么想象力。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我终点的时候,能看到你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马上就要告别。”
老齐无聊、无趣、无视游戏规则的一句话,将气氛拉向冰点。接下来的剧情应该是大家哭泣告别了吗?当然不是,这里毕竟是“桑”。
“下班啦,我还得去接孩子。”先是桑姐。
“我有约会,好不容易休息这一天。”接着,小可也飞奔出去。
“我们的电影!6点开场啦,快走啦,这个时间又堵车的。”阿桑拉着俞聪也离开。
只剩下我和老齐。我毫无办法,必须面对告别。
你知道每天面对生死的我们最怕什么?我们最怕的就是,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