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齐干了一件极蠢的事情,就连他自己也目瞪口呆慨叹自己怎么能做了那么蠢的蠢事。老齐有个发小小张,从小他们一起长大,又一起来了A市上大学,只是小张是个艺术生,毕业后在本市剧团工作。老齐鬼使神差地就介绍他和栗小可认识了。小可,作为一见钟情专业户,结果可想而知。
当栗小可牵着小张的手上山来时,老齐面如枯槁,下巴都要掉了。
小张业余还做了一个摇滚乐团,作为主唱的他,确实是那种能迷倒一大片的样子。A市一年一度的音乐节近在眼前,小张邀请我们去看他演出。在他和栗小可恋爱的第七天。
那天,老齐、栗小可和我一起去了音乐节,人山人海的草地上,挤满了人和人制造的垃圾。很奇怪,你能在音乐节的草坪上看到平时绝对看不到的人,我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那些打扮,那些精神状态,让我很怀疑这些人平常是否真的存在于A市。灵魂,按栗小可的说法,在音乐节你才可以看到一个人无所顾忌无所隐瞒的灵魂,那我得说,是不是对自己的灵魂太纵容了…俞聪幻觉中与逝者的对话,那个时刻的灵魂可不是这样的啊。这像什么?像终于摆脱囚笼,神经出于癫狂。
算了,不能发牢骚了,否则被栗小可看到,又要被她追着辩论好几天。老齐自从知道了栗小可和小张的恋情后,脸始终挎着。我则天生对这种吵闹脏乱的环境排斥,同时我也并不是摇滚乐迷。小张的乐队马上就要上台了,栗小可当然要挤到最前头去,老齐犹豫了三秒钟,还是担心栗小可一个人在这么挤的人群里发生什么危险,只好跟了过去。我则赶紧溜掉,苦寻了一处没人、没垃圾、没有不明物(嗯)的树根儿,倚在树根儿看着远处人山人海的感觉真是很爽,如果这么看音乐节,那我还是觉得很享受的。
小张的乐队出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红,pogo的人潮却似巨浪。阿桑说我始终有一种旁观者心态,我则沾沾自喜地认为这是我能成为小说家的基础。乐队开始演出,巨大的噪音,即使我距离这么远还是能感受到声浪的冲击,甚至想伸出手挡一下。不知道站在最前排的老齐和小可,耳膜会不会出问题。他们唱什么我听不清楚,而乐迷的嘶喊声甚至比音乐还要更大声。
我从没想过这种事会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大概唱到第三首的时候,乐队成员和观众大概都很兴奋了,虽然我没有真正看清舞台上发生了什么,那个距离对我来说,小张只是一个模糊的线条。然而我还是看到那个线条跳下舞台。即使不是摇滚乐迷的我也知道,这种叫“跳水”,乐手跳下舞台,观众会接住他,一层一层的人浪,他会在人浪上翻滚。就像在海里。现场突然沉默,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大概那么几秒钟,我觉得有些不对,遂站起身来。我还没有站直的功夫,就听到大片尖叫声。糟了,一定出事了。
我往前跑,去找小可和老齐,然而根本挤不过去。我问后边的观众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没有一个人说的清楚。接着是警察,救护车,观众散去,我始终没有找到老齐和小可。甚至电话也没有人接听。我只好独自回到山上,直到老齐打来电话,让我去医院接体。
小张死了。老齐亲眼看着他的发小,小可眼睁睁看着她的新男友,从舞台上跳下来时被吉他的电线绊了一下,于是没能着陆在人浪上,而是头撞在舞台底柱上,丧了命。
张子楠,1995~2018.23岁亡故。
小可一个字都没有说。从小张在医院被宣告死亡,到尸体被接到“桑”。栗小可一个字都没有说。整个人一动不动坐在修体室外头。眼睛除了机械的眨眼动作,动都没动一下。老齐一直在忙着联络小张的家人,豆大的汗啪嗒啪嗒往下掉。一向淡然安静的老齐,我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下周他就要离开“桑”,准备去美国了,谁能想到他会经手的最后一个葬礼,是他的发小。
生生看着一个这么熟悉的同龄人就这样死去,我也一时间无法消化。小可不能去修体,俞聪自“桑”开业一年来第一次拿起了手术刀。因为头部颈部和右侧半身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痕,尸体需要大力度的修体和修容,俞聪和青姐在里边忙碌着。老齐坚持要修复尸体,他说没办法让张爸张妈看到小张是那个样子。
“桑”自开业以来,今天,可能是气氛最低迷的一天。
“俞聪没出来吗?”阿桑时不时要过来一下,我们都很担心一直抗拒拿手术刀的俞聪。
“阿桑姐,有什么问题我会去叫你啦。”
阿桑应着我,转过身把放在小可身边的糖水拿走,换了一碗粥。
“Leo,齐骥,你们的饭放在前厅了,你们去吃点。”
我看看老齐面露难色,马上被阿桑看出来,
“快去,不要讨价还价。”
我几乎把老齐连拖带拽拉走。
修体室外的走廊,因为我和老齐的离开,显得更加静寂,那种人死不能复生的静寂。阿桑看了看小可一口未动的那碗糖水。事实上她已经过来三四回每次拿点不同的吃的,放在小可身旁,小可全部一口都没动。
“都是托你的福,要不是你上次把消息发错群,将手帕的事说破,我和俞聪还不知道要僵到哪天去。没有秘密了,他最近反倒跟我敞开心扉许多。”
阿桑看了小可一眼,小可仍然是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阿桑不管她的反应,继续说下去,“你还记不记得俞聪讲他外公和外婆的爱情?外婆一辈子假装喜欢吃一种菜,还外公一心为她的一份情。我从前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爱情。就像我哥走的时候,俞聪偷偷把手帕放在我身边,你们是不是也觉得美好?”
阿桑发现小可的眼神换了一个方向。于是继续,
“但是啊,我后来想想,当时我多么需要有个人能够把手帕递在我的手上,多么想有人能抱抱我。”阿桑试探着握住小可的手,小可的手动了一下,但还是留在了阿桑的掌心里。
小可有眼泪掉下来,像是已经几十年不说话了一样艰难地移动着嘴唇,“我,我一直拒绝他,这一次我想认真恋爱一次,就一直拒绝他。那天他上场前问我能不能抱一下我,我说要凑够十场演出才能抱我。”
阿桑跟着难过,把小可紧紧抱住。小可的抽泣在阿桑怀里变成了嚎啕大哭,我和老齐听到赶紧跑过来。
“我,我欠他一个拥抱,我连一个拥抱都没给他啊。”老齐一扭身蹲在旁边抹眼泪。就连我,也感到眼眶湿了起来。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俞聪和青姐终于结束工作,从修体间出来,两个人都因为过于疲惫看着憔悴不堪。
我和老齐忙着给尸体入瞻仰棺,阿桑赶紧给青姐和俞聪递过去准备好的糖水。
“哎,你啊,欠我一个拥抱。”还留在跟小可对话中的阿桑,这样逗俞聪,大概也是想让疲惫的俞聪开心些。
俞聪挤出一丝笑,张开手臂,刚往前走了一步,就昏倒在了阿桑的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