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会颤颤巍巍地独自走入大海。那是我已为自己选定的终点。我今年,哎唷,我今年八十几了,你们瞧瞧,老糊涂老糊涂,说得一点不假,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走进追悼大厅的时候,正赶上这样一阵笑声,周日的礼拜活动已经做完。老人们喝着我一早起来随便泡的袋泡茶,每个人包里都带着一些早点,放在桌子上大家分享。聊着天儿喝着茶,就像每个周日一样。
“哎,Leo,阿桑,正好儿,你们来得巧,今天我们这个话题有意思,我们摄像不久后我们会怎么死。你们是专业人士,一起听听。”徐老伯口气带着调侃,但我怎么听着都有一丝惆怅和落寞。
“徐阿伯,您又乱说,什么不久后,”阿桑说。
“姑娘,可别跟我们说那种你自己都不信的客气话,什么‘您还能长命百岁呢’之类的。我们这么相熟了,说这种话啊显得,怎么讲,虚伪了。”明明是嗔怪的话,但徐老伯的表情口气分明是在逗女孩子笑。阿桑姐果然就咯咯笑起来。这老爷子年轻时想必也是那一类情场高手。就是老齐的反面那种。
“你们几个别开小会,我这一打岔都忘了说到哪了。”在发言的A伯批评我们。
“好好好,你说你说,你这个最有创意了。”
“那当然。说到哪里了来着?”
“说到你忘了自己八十几了!”
又是一阵轰笑。
“哦,对了,我呀,今年八十二了,我打算啊,八十五那年,也就是三年后,就去投海。”
我和阿桑都一惊,但是老人们个个平静如常,好像这是本该发生的事一样。我二十多岁,阿桑姐三十多岁,对我们来说,人生路依旧漫长。但对他们来说,早已能忘到终点。
“我们海边生海边养,生命来自大海,也回到大海里去。我可不要生病住院死在病床上。”老人喝了口茶,年迈了,动作迟缓,放佛一生也不过就似这一口淡茶饮下的仓促。
“诶?那我可不一样。我呀,可惜命了呐,我就是要有病就去医院治。孝子贤孙全都得围在我跟前儿,嘿,真是,他们小时候我怎么一把屎一把尿照顾的,都给我照顾回来,”B婶老小孩儿似的样子把大家逗笑,“我呀,不想自己去选怎么死,”她口气变严肃,也惆怅,“这一辈子,要让我去选啊去决定的事啊太多了,我累了。该怎么走就怎么走吧,孩子们说了算。”
大厅内长久的沉默,我连呼吸都尽力轻一点,不敢打破这种沉默。
“我们啊,就像是这个社会的齿轮,”打破沉默首先发言的是C伯,听说他是我和老齐读的那所大学的教授,虽然因为在完全不同的系,我们并不认识他。“因为是齿轮,老了这件事就更加可怕。因为老了就,转不动了。”他像授课时的样子,边陈述自己的观点,边看着每个人,探寻反馈。各位老人也点头称是。“我们这代人,生在旧社会,经历了新中国的大小变迁。可是现在转不动了,世界不需要我们了。你瞧?哎呀。马上就要走到终点啦。今天有这这两位年轻人在,真是羡慕你们的年轻。雅斯贝尔斯在《时代的精神状况》里说‘青春作为生命效率最高的阶段,成了一般生命之被期望的类型。’只有到真正老了的时候,才能体会其中的奥义。与其说我们害怕终点的来临,倒不如说我们害怕自己‘没用了’。”
“那…我们一直都挺没用的…”我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幸好他没听到。
“哎?我没有这个害怕。但是我有一些后悔的事情。我呀就后悔没好好念书,如今就不能像教授这样出口成章!”
一位阿婶又将气氛变开心起来。真是一群活宝。
“要说后悔啊,我倒是后悔这辈子都活得太规矩了,我呀,一辈子啊只有一个男人,这有点后悔。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后悔没能离婚,”D婶说,“在我老公不停出轨的时候,我没有选择离婚。而是维护着家庭表面的和平。结果把他伺候走后,我忽然就觉得能够顺畅呼吸了,我才知道我那么多年是过得多委屈啊,人生那么短,说走到头这不就要走到头了?我为什么要受那些委屈呢!”
老人们纷纷说起一生中最后悔的事。很妙的是,几乎所有人都后悔没能活得更任性自我一些。我不了解中国的历史,后来同“桑”的其他人讲起这件事,他们告诉我,在中国,自我意识的建立经过了一段颇为长时间的历程。甚至到阿桑这一代,仍然在很辛苦地建立“自我”。
“我后悔,一直没去想过我是谁,我应该怎么样生活。”阿桑突然间插了话。
“年轻人,你现在就能意识到,不晚啊。我要是也像你一样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个问题,这一生能过得更舒展吧。”
“是吗?我觉得我已经老了。”
“这丫头,在我们面前提什么老!”
跟老人们一起度过的时间总是轻松愉快。时间一晃就到他们得下山的时候了。
都在告别了,阿敏,徐伯称呼她为阿敏的那位阿婶突然说“我想不要瘦身,我就是后悔啊,一辈子都为了些有的没的蹉跎了时间,比如为了上台能漂亮点,想吃的不敢吃,真亏。”原来她是A市交响乐团的钢琴家,“所以说,年轻人,”她抚着阿桑的手,一个上午的时候她已经累得要靠在阿桑的身上往外走,“你呀,想做什么就去做,想唱歌就唱歌,想吃就吃,想爱谁就去告诉他,这样你就能找到你是谁,知道吗?而我嘛,要是这辈子还有机会重新来过,我呀,就多吃几碗奥灶面!”
苏州昆山的奥灶面。用青鱼的鱼鳞、鱼鳃、鱼肉、鱼的粘液煎煮提汤,味道鲜美异常。而面条是用精白面加工成龙须面,下锅时紧下快捞,软硬适度。我很快知道了这个面。因为刚过了三四天,敏婶就过世了。生在昆山的这位纤细娇弱的江南美女,在他乡度过大半生,带着满足与遗憾,完美落下自己的人生大幕。
葬礼当然是在“桑”举行。传统基督徒的葬礼,教会的老朋友们也都出席了葬礼。他们不再像平时一样风趣,每一个人都看上去老了十岁一样地沮丧和悲伤。
“徐伯,我本来以为你们会让今年显得没那么难过的。”我忍不住好奇。
“Leo啊,你还太年轻,你不知道,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啊,每一个老朋友的离去,都像是自己的丧钟又敲了一响。”
徐伯拍拍我的肩膀,然后离去。平时腰背绷直步速还很快的他,今天看着甚至有些蹒跚了似的。
是啊,我还不懂。但总有一天我也能体会到。因为人这一生,死亡是谁都逃不过的唯一终点。
阿桑姐为敏婶做了她最爱的奥灶面。虽然她见都没见过这个面,但敏婶的家人都夸她做得好。
“她好像在对我说,看吧,烧饭就是你找到的一部分你啊。”
“谁?”
阿桑给我指了指玻璃棺中的敏婶。
“阿桑姐,你够了,你怎么像俞聪一样啊,他以前就说会感觉逝者跟他对话欸。”
“俞聪…”阿桑扭头望向在忙碌的俞聪。突然整理了一下制服。然后朝俞聪走过去。
“这位逝者,前几天跟我说‘我们一生都在为无关紧要的事蹉跎时间,而错过真正想要珍惜的。’”
“嗯。是啊。”阿桑突然走过来说了这样一句。俞聪放下手里的事,满脸疑惑地看着阿桑。
“所以……请你跟我交往吧。”
就别说愣在那里的俞聪,我在旁边都差点跌了一跤啊!
然而,我似乎也看见了敏婶在那具玻璃棺里朝她赞许地笑呢。
朱敏,1948~2018,70岁亡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