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天的早上,唱诗班的老年人们陆续进了院子。最后进来的是徐老伯和其他几个去爬过山的成员,还有…阿桑?!
“诶诶诶诶诶?????”每个礼拜天在老齐还在楼上睡大觉的时候,就已经站在门口迎接他们的我,一路惊讶着朝院门口的阿桑走过去。
“干什么呀,Leo,大惊小怪的。”
“阿桑姐?你怎么也来了?你信教了?”
“你说巧不巧,”徐老伯,希望你们还记得他。那位主动来选择了“桑”作为他们周日弥撒场地的睿智的老伯,正是因为他那天突然而至,作为“外人”的敢想敢说,俞聪和阿桑的关系才有了一些进展。虽然…最近似乎又回到了冰点。
他还是一副不疾不徐的口气,像是人生一世,一切已看破,无可无不可,均不关己,“我们啊,爬山的时候遇上了!嘿嘿,这就叫无巧不成书。”
“徐阿伯,什么就无巧不成书,拜托,‘桑’就在这座山,阿桑姐平常也都在啊,您呢,几乎每周日都爬,这碰到了那就夸张到无巧不成书的地步了嘛。”真是的,老爷子也真是逗。
“诶?小伙子,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你就懂了,人跟人的相遇,哪怕是过马路时一擦肩,都是不容易的。”
“好好好,快进去吧,有几位先到的,已经在里边等着喽~”
事实上,大厅里已经飘出了钢琴声,巴赫,《哥德堡变奏曲》。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我忽然鼻酸。
事实上在我父母因为工作关系将读高中的我带来A市,又因为工作关系离开而我选择独自一人留下来之后,我很少难过,也非常偶然才会有所谓思乡的情绪。因为毕竟对我来说,并没有一个真正可以称为“乡”的地方。
然而,在《哥德堡变奏曲》在院子里响起来时,我忽然“想家”。即便对我来说,比俞聪更加不知道“家”在哪里。
我的母亲,幼年时曾以成为“钢琴家”为志愿。她接受了很多年专业的训练和教育,却因为一次滑雪时意外受伤,左手小指不能自如活动,而断送了理想的前程。那之后,她去读了普通的大学,并在那所大学的建筑系结实了我的父亲。他们应该是经历过如火般的恋爱,因为我父亲是一种判定自己才华无法成为艺术家而改学了建筑却毕生拥有纯粹艺术家的性格的人,不必看到也能想的出他会给予女人的爱情会是什么样。我的母亲跟他无话不谈,听说相逢的第一年几乎每一天都如胶似漆地腻在一起。但唯独隐瞒了自己曾经是专业钢琴学生这件事。虽然他们大学毕业马上结婚,婚礼上这件事已被我的姨妈说破,但父亲始终佯装不知。母亲一直接受手指的复健治疗,虽然在灵活度上与正常的手指仍有差距,但已经算是起死回生。
是在哪里呢?哦,大概是大阪。毕业后一直合作建筑事务所的我的父母,曾带着我短期在大阪工作。父亲的生日,我们三个人还有他们在当地的合作伙伴一家四口,在当地一个高级酒店的餐厅吃晚餐。母亲借口说去洗手间,几分钟后,餐厅里飘起《哥德堡变奏曲》。长达40分钟的乐曲,回荡在餐厅里。虽然餐厅中那架三角钢琴放在我们座位看不到的地方,但是第一小节还没结束的时候,父亲已经坐直了身体,紧接着便泪盈于睫。当然是母亲,需要小指弹奏的音符难免会有一些延迟,但母亲用生命在弹奏的音乐还是充满无与伦比的生命力。
餐厅里并没有人注意到这种瑕疵,事实上,无论弹奏成什么水平,都不会被注意。
“在餐厅里演奏的钢琴家很可怜啊,根本没有人会尊重他们的演奏。”还记得母亲曾这样讲过。而如今,她走到那架钢琴前,在不再(或者是不敢)触碰旧时梦想二十年后,将这首乐曲作为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
“Lillian,你会弹钢琴?”在乐曲结束,父亲整理好自己激动的情绪。于是当母亲返回座位前,我们全部起立为她鼓掌,父亲尽力演好自己多年来的这场戏。
“妈妈,你会弹钢琴?”那样跟着父亲发问的我倒是出于真心。
“什么啊,David,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妈妈说着便流下了眼泪,然后对父亲说出了“谢谢你”。
长达40分钟的演奏,对母亲的小指来说仍旧是挑战,那天之后,她的小指肿了很多时日。但那段日子,却成为了我有限的“安心的日子”。安心,可能就是“家”的样子吧。
是的,没错,我生长在父母拥有真实爱情的家庭。爱情这种东西,我自幼耳濡目染。而如今,希望在俞聪和阿桑姐身上也能看到。
“哎哟,巴赫!了不得,这不是曹大姐弹的啊,来新人了?”一边往房里走,一位老伯一边这样说着。
果然,来了一位新人。这位阿婆看上去没有徐老伯他们年纪大,打扮入时又优雅,人却看着很虚弱,面色尤其苍白。大概是在殡仪馆工作习惯后养成的职业特质,我和阿桑不仅对视了一眼,心下都大概明白了这位女士应该是在病中。
仅仅演奏了不到两分钟的乐章,她就结束了表演。面对大家的掌声露出少女般羞涩的微笑。
“哎呀,阿敏,你出院了?”徐老伯迎上前去。
看着他们寒暄,而弥撒也即将开始,我和阿桑便退了出来。
“怎么回事阿桑姐?这周很忙欸,好不容易今天没有逝者,你不在家休息怎么大早上起来爬山?”
“嗯。”阿桑姐两条茁壮的腿伸成大大的八字,说真的,仅看此刻她的下半身的话,没有人会怀疑这是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她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嗯”了一下。仍然把双手撑在身后,坐在后院儿抬头望着云彩。
“什么‘嗯’啦?!我提出的是个问题欸!”
“啊?”阿桑像是刚听到一样。“哦,喘不上气呢,爬爬山透透气。”
“是有点闷啦,今年好像热得尤其早。”
“俞聪应该是对我很失望吧。”
阿桑这样自顾自地说着,我才恍然大悟,她说的窒闷应该并不是因为天气。
“啊…”轮到我只能用一个字回答。
“明明我应该是最理解他的人,却莫名其妙地去劝他。”
“啊…”
“Leo,我做错了是不是?”
“呃…这个…”
“我做错了。”我终于发现我是不必说什么的,阿桑明明就是在跟自己说话嘛。“那天俞聪想说什么,我是知道的。他想说‘如果你真的原谅了你爸,你为什么这些年还过得这么丧’。我也明白我家的问题跟他家完全不一样。”
本来已经置身事外的我忽然被阿桑转过身来抓住,嗯?其实是有在跟我讲哦???
“他父亲,不应该被原谅。完全不配被原谅!”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又瞬间将阿桑装扮成正义之士。
“Leo,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跟他说?”
“为,为什么会问我?”我非常怕激动的人,总觉得会被他们烧到。
“但我又怕啊,万一他觉得我烦,觉得我多管闲事,觉得,…”
“阿桑姐,你喜欢他哦?”
“啊?”阿桑简直弹射一般,站了起来。
“你,”她原地扭过去又转回来,“说什么呢你。”
“患得患失,爱情开始的模样。”我眯着眼打量她,心中窃喜。
“别胡说。”
“阿桑姐,你到底知不知道爱一个人是怎么样的啊?”
“Leo你,你青春期!说什么都爱不爱的,都什么啊。我们成年人可不是,可不是…”阿桑语无伦次,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是被我的质问吓到,还是被自己心底的回答吓到了。
“好啦好啦,阿桑姐,你冷静点冷静点。这样,我们进去,听听阿伯阿婶们聊天好不好?我每周都听,听完都很平静的哦~”
我跟阿桑走进那一天被徐老伯的小教会租用了的追悼大厅,听见我相信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讨论。
我永远不会忘记。因为他们那天的讨论甚至让我看到了我自己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