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看到了。”俞聪一边收拾着文件,一边并无任何波澜地回应着阿桑的关心。
场面之尴尬,即使阿桑也不知道如何把话题继续下去。
“新闻,”俞聪像是要帮她缓解尴尬一下吐出这两个字。
“啊?”就像是向一潭死水投掷的一颗石子,阿桑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
“我说,看到了新闻。”虽然像是话锋有转圜余地,但那种毫不犹豫的事不关己的口气,仍然让气氛有点僵持。
如果是我们中任何一个其他人,大概都草草结束话题算了。然而她是阿桑,凡事一定会走到底的阿桑。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啊?”俞聪的口气自然,如果是不了解内情的人听到一定会觉得这件事与他五官,是阿桑搞错了。
“我?为什么要有什么打算?”
阿桑张着嘴想说什么,又犹豫着纠结着。
“你可别跟我说出类似‘毕竟是你父亲’这种话。那我就太失望了。”
阿桑在第一回合败下阵来。
起初我们并不知道那个早上发生了什么,阿桑什么都没有说。通常她什么都不说的时候,就是执着地要把一件事做到底了。
下班之前,阿桑通知大家准备了消夏烧烤的食材,还说已经派老齐去接小乖,这样青姐也只好留下来。
“今晚我有事。”像是预感到这个消夏会来者不善,俞聪试着拒绝。无奈并不知道早上他们之间的对话被蒙在鼓里的我们其他人,却都很期待,于是合力将他留了下来。
后悔啊……如果就放他走掉该有多好。
近来山上似会被开发,白天还有一点登山者和前来勘测的人。到了晚上,整座山都是我们的了。
夏日能拧出水来的空气拂在脸上,告诉你季节的软糯温柔。虽然就像一个被巨大水球包裹的热气,但是我喜欢的湿度。在楼上将小乖哄睡后下楼来的青姐,就顶受不住这夏天的闷热气,一直坐在电扇口还要不住地用手帕在面庞处扇着。反而是一直蹦蹦跳跳四处窜的小可丝毫看不出热来。
“热?”鞍前马后给小可递冰毛巾的老齐关心地问。
“不热啊。汗一出,马上就不热了。”
“我就是发不出汗,夏天难过死了。”青姐看着是很有夏日疲惫感。
“来,吃碗冰粉。上午做好冰在冰箱的。”阿桑姐是救星。
“哎唷,救了我的命了。”
青姐呼噜噜地左一碗冰粉右一碗龟苓膏地吃着。其实也不过是三十二三度,还没到真正的酷暑。俞聪像是不知道热一样始终在炉前负责烤串。
“真是想不到啊,有生之年还能吃到聪神烤的串~”
“是想不到哦,老板你竟然很会欸~”我也不由赞叹。真的很好吃,虽然阿桑的调味料调制得好功不可没,但是俞聪能把它们刷得刚刚好,火候也掌握得到位,简直可以开店了呐。
“这个嘛,跟做手术一样啊,跟修体也差不多。”
听俞聪这么说,老齐拿着串往嘴里送的手马上停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这就能吓住你哦!”小可拍了老齐背一下,笑得前仰后合。
气氛一下子达到了我想想中的消夏之夜。“桑”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路灯下的飞虫似都在跟着跳舞。
酒足肉饱,入了夜,天也凉了一些。地上已经堆满了啤酒罐。我们还在一罐接着一罐地继续。山风开始涔出微微凉意,海浪在山的那头拍打,夏天不就要这么过吗!夏天是人世间最便宜的享乐。大概是温度高的关系,根本不需要什么声色犬马,只需要最简单的凉爽的欢愉。权力和财富在夏天显得毫无意义,空调制造的冷清并没有暑热中这片刻放松有意义。
“想想看,大概是我原谅了我爸吧。”在我躺在吊床上将啤酒一饮而尽的时候,听到阿桑这样说。
大家都瞬间明白了要发生什么事。于是静悄悄谁都不再说话。
“虽然我觉得我家的悲剧都来自于他不检点的行为,但是…”
“但是他也有他的苦衷,毕竟成年人的感情世界没有那么简单,不是非黑即白。他与你母亲感情问题影响了你们家的每个人,但是恐怕那并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毕竟他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所以你原谅了他。”
阿桑举棋不定说不出的话,俞聪叹了口气替她说出来。用他从未有过的尖刻口气。
“聪神,我们只是有点担心你啦。”小可试图圆场。
“担心我?罗氏破产,又不是我破产,为什么要担心我?”
“俞聪,你这样就不讲道理了。无论如何也没法否认他是你父亲的事实啊。而且他有个儿子,还有你以前的名字已经被报道出来了,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被人肉出来,大家担心你也是正常的啊。”青姐从另一个角度尝试着扭转局面。
处理尴尬这方面,女性似乎有无穷办法,我和老齐就只是眼巴巴看着。
“我,我只是觉得,”这大概是阿桑与俞聪相识二十余年中,第一次见到俞聪态度如此强硬,她甚至有点胆怯。准备了一整天的说辞全派不上用场。“我只是觉得,你只有去原谅了他,你自己才能得到真正的内心解放。俞聪,放过自己。”
“阿桑你最近是不是看了什么鬼扯的心理学公众帐号?里头乱教人一些毫无根据的原生家庭理论?什么不原谅父母就是不原谅童年的自己?”
忽然变尖锐的俞聪,感觉快要把阿桑吓哭了。
“你原谅了你父亲有救到你自己吗?你…”俞聪在这里大概是忽然想起面前是阿桑,这个女人,是被他当成“家”的阿桑。他戛然而止,没有说出伤人的话。
“哎呀,怎么还有这么多酒啊,这样,我教你们玩儿个游戏,输了的喝酒。这些酒就能喝掉啦~我们从1开始,每人按顺序说一个数字,到7或者7的倍数不能说出来而换成拍自己的大腿,如果说了出来,就要罚喝酒,然后再重头开始数过。”
“很难欸。”已经喝得有点晕的老齐表示抗议。
“证明你是学霸的时候到了,赶快啦!”
大家急忙开始玩儿起来,小可开局,从52开始数起,到俞聪那里,刚好是56。俞聪良久没开口。
“聪神,超过5秒不接也是要罚酒的哦~”大家开始喊着“罚酒”起哄。造气氛造到我们自己都觉得有点累。
“我尊重你去原谅的权利。”俞聪没有理会我们虚假的热闹,抬起头满脸都是伤悲地看着阿桑,“那么,你可以尊重我不去原谅的权利吗?可以让我作为俞聪好好过我的人生吗?我为什么要去原谅呢?将他摒弃在我世界之外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事。我妈表面上是病死的,那你可知道即使在她病重时,仍然被虐待?你可曾看过我妈尸体上遍布的伤?他这样的人不值得被恒而弃之?为什么你们的价值观里,好人就活该做那么多的事,坏人就应该被原谅?阿桑,如果你都要来强迫我,我会觉得彻底被遗弃了。我不会原谅他,并且我认为自己是在做正确的事。”
俞聪离去的背影身后,晚风依旧轻柔地吹着,温度还是差不多30度,我们的体感温度却降下许多。冷。
已经朝着自己认定的“家”走去的俞聪面前,突然又横亘出望不到头的距离。
我再度想起西奥·安哲罗普洛斯在电影中的质问:我们究竟要穿越多少边界,才能回到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