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安哲罗普洛斯,俞聪最喜欢的电影导演。他会在晚上,在“桑”的大厅用投影仪放映安哲的电影,就当是消暑的节目。虽然听说这位导演的电影具备“催眠”的效果,但是我们中没有一个人会在观影过程中睡着。这位导演于是成为“桑”集体的爱。
2012年安哲在雅典拍摄他的最后一部电影时,在街边被摩托车撞倒,救护车本应该及时到达,但由于当时希腊处于经济危机中,预算限制无法维护车辆,没有救护车能去救他,他就这样去世。在他的遗作里,他拍摄了一个想象中希腊可能遇到的危机:难民疯狂涌入却因边境关闭而被困在希腊,公民进行抵抗,每个人每天都生活在斗争中……希腊后来一段时间里就像他遗作中预示的这样发展了。
我们没能看到他的遗作,但他的电影伙伴们在他去世后,拍了一部纪念他的电影《给西奥的信》,里边可以看到部分他遗作的镜头。他在那些镜头里多次提到一个词Elsewhere,别处。什么是别处?边境线的另一侧、幻想与现实的分野、或者是天堂。这些都是“别处”。那么与“别处”相对的是什么?是Home,家。
他说“我们穿越边境,却依然在这里。我们要穿越多少边境,才能回到自己的家?”
看到这句对白的时候,我觉得无法呼吸。于是我冲出去到院子里试着平静下来。
事实上,在这之前,我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心结。虽然作为一个自我认同是A市人的美国人,常遭遇他人异样的眼光,但我并不会认为这是个问题。然而心底深处的什么,却被导演的这句话所触动。我慢慢思索着,踱步到后院花园,却看到俞聪一个人在那里站着。
“诶?你不看了吗?”
“啊,Leo.我…出来透口气。”
我看着他有点疲惫的面容和伤感的眼神,不得不怀疑,他也像我一样受到什么触动呼吸困难。
“说起来,谁不是无家可归呢?”
我甚至夸张地左顾右盼了一下,才确定这句话是俞聪讲的,并且是对我讲的。
“也许天堂,是真正的家也说不定。”
我依旧认真地思索着俞聪的话,但不知如何作答。
“所以,殡仪馆总是非常平静,对吧?”
“嗯,倒是的。”这一次我终于能接上话。
那天俞聪和我在后花园不知所谓的对话,今天,却在我们赶往B女士家里的这一刻,让我豁然明白。
我们刚走到一半,便接到电话告知,吃了一瓶安眠药的B女士已经被送往医院的路上。于是我们改向医院去。
所幸,(我应该说所幸吗?)B女士洗胃后,生命无大碍。阿桑长长舒了一口气。据说,被送往医院时,B女士始终带着微笑面容平静。于是我明白了俞聪的话,那大概是一种可以“回家了”的安心。对B女士来说,“家”是她丈夫所在的地方。
那么,对我来说呢?家应该是什么?
对俞聪来说又是什么?
我的人生不过刚刚经过短短20年出头,恐怕还需要很长时间去找到这个答案。但俞聪已经找到了他的答案。
曾经是妈妈所在的地方。然后是阿桑。
“我也可以拥有家。”还记得俞聪抬头望着月亮,像是跟我说,更像是对自己说。“对吧?”他转过头寻求我的肯定。我当然郑重地点了头。当然。我们都可以。
我们开始帮助俞聪制造机会。比如约好一起去游乐场,但是其他人都临时爽约,然而好死不死,阿桑那天真的有事,结果只剩俞聪一个人留在了游乐场……
当然也不是每一次运气都会那么歹,所以俞聪还是拥有了二人晚餐,也一起去看了几场电影。甚至有一次,没有用借口,俞聪就成功约到阿桑去逛了动物园。
我们在背后偷着称他们这是“静静地恋爱”。因为这么行云流水的约会方式,似乎已不存在于如今这个时代里。阿桑还是完全表现出一副感人的“姐弟情”。
“姐弟……她自己信吗?”小可总是这样怀疑着。
屈哲葬礼之后,“桑”有一点转运的样子,虽然没有来定制葬礼的,但我们还是接到一些生意,用青姐的话说“时来运转。照着这个节奏,可以走上良性发展的殡仪馆之路了。”B女士捡回了自己的生命,却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家。她与我们切断了一切联系方式,像是要与过去做彻底的告别。新的季节,新的逝者,新的逝者家属,新的被栗小可选来作为约会对象的来客,填充着我们每一天的生活。
直到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平静。说起来人生真的是一言难尽。中国人逢年过节祝福语会说“如意”,为何“如意”会被当成祝福?因为不可能“如意”。想太太平平过两天平静的日子,那真的是太过如意了,真的是很难的呐。
“这个,不会是俞聪的父亲吧?”那则新闻先是青姐在微信发给了阿桑。
罗汨泊。因为名字特殊,没有人会认错他的新闻。
那则新闻是关于这则本市著名商人由于投资失利连年欠债终宣告破产的新闻。新闻里说,罗氏不知所踪,而追债者络绎不绝。新闻一时引爆,网民纷纷猜测罗氏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一时间八卦四起,坊间传闻都能有不知多少个版本。新闻中会提到“罗氏有一子”,但强大的人肉搜索还没有结果,没有波及到“桑”来。
我们没有人知道该不该与俞聪谈论这件事,即使是阿桑也踌躇。我们本以为都准备好对阿桑展开正经追求的俞聪,会主动来找阿桑倾诉。但他没有。他只是做着每天应该做的事情,像是罗氏的一切新闻都与他无关。
最终,还是阿桑走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