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哲,1970~2018,48岁亡故。
“他到底为什么自杀!”
平静下来的B女士仍然不时喃喃。
“工作压力太大了吗?”阿桑忍不住接茬。青姐给了她一个严厉的眼神。
“家属的话我们可以安慰可以倾听,但不能与之谈论。”这是青姐定下的死规矩。在这一天之前,我们还不知道它的重要性。
“他从不给自己工作压力的。我们从恋爱开始,就有一致的生活观念。那时候我们就说好了,家庭第一位,要享受有限的生命里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赚钱的事,够我们生活就好,我们不追求事业的成功。所以我们两个人一直在事业单位工作,保证还不错的生活水平,也不追求升职。去年,我已经退休了,我们两个人有一些积蓄,生活得蛮好的,他哪有什么工作压力呢?”B女士看着阿桑,期待阿桑跟她继续对话。
虽然有青姐的死规定,但阿桑嘛,是无力拒绝他人求助眼神的。果不其然还是继续聊了下去,“您去年退休了?”刚好有电话打进来走到外边去了的青姐,如果此刻在场,一定会把她拉走吧。
“啊…其实我比他大八岁,去年就已经满55周岁了。想不到吧?”也许是我想太多,但总觉得此刻B女士的嘴角漾起一丝满足的微笑,“我们那个年代,要娶大自己8岁的人进门,是很不容易的。没几个人做得到。但是他还是说服了父母娶我进门了。”
B女士在这里听了一下,像是说留出空隙,等着人点评出两句她想听的话。
B女士皮肤细腻白皙,皱纹也不多,看着说是四十几岁也非常合理。不论年轻时了,即使如今也还是个美人。但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像是她的故事绝对没有她所讲述得那么好。
“哇,他一定很爱您了。”果不其然,阿桑简直是条件反射一样就如对谈者所愿那样作答。
“是啊,没见过哪一对夫妻会像我们这么好。”B女士克制地没有说太多,只是这样回答一句,又体面又让人不免想去追根究底。
啊!我发现自己对B女士全是恶意的估量。这到底怎么回事?对我来说,这也是反常态的,似乎她身上有一种气场,让我不由自主起了戒心。
B女士同阿桑喋喋不休地长篇叙述里,我们大概了解到,屈哲,这位因为在地铁卧轨自杀所以血肉模糊的尸身,生前是一个乐观、温柔、有趣的男性,大学毕业刚分配到单位就对合作单位的B女士一见钟情,猛烈追求。而经历了情感伤害本想独身的B女士被他执着的真情打动,不顾闲言碎语和公婆反对,与他成为夫妇。二人在生活观念上有共识,包括做“丁克”。
在她的叙述里。是一种近似于伊甸园的完美爱情生活。
“为什么听着像假的?”小可皱着眉头趴在我耳边小声说。
是呢……为什么听着像假的?
“太浪漫了。这才是爱情啊!”阿桑也是从不会让人失望,基本能像我们预期那样傻傻地激动起来。一个即将36岁的女性,还真是为她的将来担心啊……
“Leo,那你们每次都是对的吗?不是吧?你们判断错误那就是冤枉了好人,是你们不对哦~而且,要相信啊,相信,才能有比较多的粉红色泡泡。”记得有一次,阿桑这么跟我说。
什么鬼啊!还粉红色泡泡嘞!
但刚好就是在俞聪不在“桑”的那一天,青姐刚好出去接电话的这一刻,阿桑陪B女士完成了这段表演,啊,sorry,这段倾诉。
“我想要那种梦幻的葬礼,就像白雪公主,海的女儿,罗密欧与朱丽叶…”
“但您说的这些,似乎不是一样的哦,有的是悲剧哦~”我忍不住插了嘴。
阿桑姐马上打了我一下,但还是保持了她自己仅剩的理智问“B女士,但是那种梦幻的葬礼,会是您先生想要的吗?”
“是啊是啊,他喜欢的东西都跟我是一样的哦~”B女士像是要急于证明,但眼神中确有天真的光。我想不出意外她应该是被丈夫好好呵护了半生吧,所以虽然已近花甲,却还保持着一种说不出的天真。
即使是阿桑也有点心里打鼓,这女人最开始明明自己说不知道丈夫想要什么的。所以她又试探着问“您确定?”
青姐回来的时候,葬礼合同已经签好。看着合同上的策划意向,青姐皱起了眉头。“为什么就感觉会出事呢?”
是啊,这也是我的感觉。
超哥派了工人过来,搭建起的梦幻宫殿灵堂,在准备入葬的这一天,终于做好。
一大清早,还没下楼的我就听到了尖利无比的惊呼。我马上套上T恤短裤,来不及换工服,就冲下楼。冲到楼下的时候,看到B女士已经被屈先生的家人围攻。
屈先生家人二十年的不满,顷刻爆发。人对人能有多怨恨,在这一刻,我看到了全貌。或许起因不过是B女士的年纪比屈先生大的关系,我想这些亲属都没有给自己去互相了解的机会,便种下了厌恶的种子。然后培土浇水,生根发芽,主动封闭了去了解和体谅的机会。
人生那么短,还是要用很多精力去厌恶和排斥,这就是人类。
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生活在“无可逃避的框架”之中。总有一套无形的解释价值的框架,几乎每个人都无法生存在框架之外。框架限定着哪些事物的价值是更优的。富有的、美丽的、权力的、年轻的、肤色浅的、受教育程度高的……总是站在金字塔的顶端。屈先生做出了“自由的”选择,但随之而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满嘴谎言!我弟为什么会自杀!还不是因为你这个老妖精!”常年的厌恶在这一刻变成了谩骂。“你自私自利,只为了自己过得舒服。我弟多喜欢孩子的人,就是你强迫他当丁克。我看你是不能生吧你!自己不能生育就说什么要当丁克,只有我弟那种傻子才会信!我告诉你,早就看你不顺眼了,给我弟面子不跟你一般见识。现在我弟弟,”屈先生的姐姐说到这里开始痛哭。
我很敬佩这些人,无论说出的话多么莫名其妙粗鲁无礼,但还是能比电视剧里演得更加伤感。
“现在我弟弟撒手人寰了,你给搞的这是什么!我们绝对不会同意的!”
说出这句话,亲戚们就开始动手拆灵堂。人数众多,凭我们几个人的力量是绝对拦不住的。
“你们考虑过死者吗!!!”阿桑将一个瓷瓶摔在地上,大声呵斥。
短暂的安静空降在“桑”。
“死者为大。他的妻子是第一直系亲属,永远以她的意见为第一位。”
延续了几秒的安静。
接着是更大的爆发,
“你是谁啊!我告诉你,葬礼办成这样,我要告你!”
结果是阿桑也成为共同被攻击对象。灵堂被完全拆毁。
老齐,这个妙人。早已偷偷出去电话报警。可是警察赶到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灵堂,但终于让一众人平静下来。
屈先生最终草草下葬。说不定就像他生前的日子一样,一地鸡毛。
大概也就是三四天后,我们突然收到B女士的邮件。除了对我们表示感谢外,还说了很多关于她与亡夫生前的回忆。但在最后一段,我们看到心惊的话:
“我想真像他姐姐说的那样,我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从认识他那天起,我说什么他都说好,仔细想想,我竟不知道他是真的与我的喜欢一致,还是只是顺着我。如果是后者,那么,我这二十年的婚姻里,可以说从未了解过我的丈夫。我不知道他为何而生,自然也就无法知道他为什么寻死。是不是都是我的错?我已经找不到答案。我是个自私任性的人,但我真的爱他。我不想一个人活下去。再次谢谢你们,在最后的时刻让我感受到了一些人世的温暖。再见。”
“什么是最后的时刻?”
“人世的温暖?”
“糟了!快,找她登记的家庭住址。赶紧去看看。报警,快报警。”
我们开着“桑”那辆灵车,飞驰在山路上。青山滴翠,海浪拍岸,雨后的晴空还留着彩虹的尾巴。然而,这美丽的世界,他们不再留恋。
B女士生死未卜。阿桑在后悔自己过度介入家属的情绪,责怪自己是不是助力了B女士的情绪波动。而我也在后悔,不应该以最坏的恶意去估量B女士。那是她真实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