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看那个‘桑’字。”
俞聪抬起头凝视那块招牌。
“摇摇欲坠。”我不由自主地说出存在于心底整整一年的心声。
是啊,摇摇欲坠。大部分的时间里,是不是会觉得人生就是这样?对我来说,是呢。其实我对大部分的事情,都提不起什么精神。或者说那种叫作“生的欲望”的东西,我不具备。
想要活下去吗?好像都可以。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好像都可以。什么?也有美好的事吗?是啊,有很多的。但好像最在意的总是抓不住。
每一次觉得哇终于能喘口气了的时候,就会发现更难的事永远都在后面。未来把握在自己手里吗?太鸡血了,好像并不是这样。倒不如说“你走到哪里,未来就会在哪里”来得实在点。
蛤?我认为人是无法获得理想中的美好生活吗?嗯…怎么说呢,我没有理想中的美好生活,或者说我没有理想。我早就喜欢了不去抱有设想。哈哈,很苦啊,过往的每一天足够辛苦了,好像已经不想再承受多一点的失望。
嗯…是的,没错,我完全能接受不好的结果,人生就是这样的不是吗?虽然…仍然还是有些难过啊,在面对新的“不好结果”的时候。
我当然也努力过,不只一次。想要变成一个,被我称为“好的人”,会觉得那种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下的人生,说不定会轻松容易些?但是,好像没办法呢,哈哈哈,就是这样啊,我不能骗自己去接收一切都美好的人生观。
哲学家查尔斯泰勒写过一本叫《自我的根源》的书。他说现代人的最典型的道德困境是意义感的丧失,觉得生活没有意义,缺少方向感,没有确定性。也许我就是这样吧。
我想我只是在追寻“我是谁”、“我为何如此”、“我应当如何”这样的问题,人之为人的根本问题。有错吗?没有。但是,很明显,我可能迷了路。因为我找不到答案。
找不到“我”的存在。对,这就是过去的我。但是,起码,我对自己诚实。
…………
那一天,上述的这些,是俞聪说的?还是我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出的,亦或是我的再加工,如今我已经记不清楚。毕竟这每一句话,出自我们中任何一个人之口,我都会觉得很合理。
“波杰克。”总之,在俞聪阐释“桑”的由来,我们又七嘴八舌加入我们的意见后,老齐这样默默的做了总结。
“是哦,《马男波杰克》[1],我看这个动画片的时候,真的有觉得感同身受!”小可马上替老齐说完了一整句话。
说也凑巧,俞聪的人生不得不说跟“马男”有很多相似处。同样是曾经红极一时,尔后一落千丈。但又有很多不同,俞聪的人生太复杂,太多无法诉说。
“所以,这个字莫非是,‘丧’?”俞聪说了那么多,倒是并没有看过《马男波杰克》的阿桑,一语道破玄机。
“嗯,”俞聪郑重地点头,眼神中都是对阿桑的欣赏。那种“你果然懂我”的欣赏。爱中的人给自己加的戏。
“我去殡仪馆当学徒,发现干练的金牌殡仪师青姐,其实也很丧。就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
“唉,被你看出来了。”青姐不好意思地说。
“然后发现了这两个家伙,”俞聪指着我和老齐,“丧得一塌糊涂,这么年轻,就一种看破一切的样子。”
“我哪有啊!老齐也就罢了,我还是很有朝气的年轻人好不好。”
“有朝气的年轻人放弃回美国继续读名校的机会,来我这里上班,也就是你了。”俞聪笑我。我竟无力反驳。
“那小可呢?这种疯丫头哪里丧了?”我当然不会放弃怼栗小可的机会。
“Leo,还有比小可,更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人吗?她似乎只会对不现实的人和事有兴趣啊。”
我还在琢磨俞聪的话,老齐竟然认真地点头表示赞许。而栗小可感激地看着俞聪,似乎是说她作为粉丝对俞聪的爱,都因为这份理解有了回报。
“所以你们看,很巧,每个人都很丧,所以我这个名字没有取错。而且…葬礼,中国人说‘丧事’,‘奔丧’,丧字,是失去,是一切都已失去,无法再追索的失去。但名字叫‘丧’好像不大好。刚好,那时候,我盖房子找到…啊,碰到阿桑,就想到,用这个‘桑’字不错。是同一个音哦~”
“聪神,你好了啦,明明就是找到阿桑,什么叫碰到,嘁!”
俞聪对小可的话不表态,阿桑的脸倒有点红起来。
“那我呢?你把每个人都说了,干吗漏掉我?我也很丧吗?”
俞聪微笑着望着阿桑,答非所问地说“我总是希望你能比看上去再幸福快乐一些。”
我想我没有看错,在我们其他人心照不宣地偷笑的片刻,阿桑是愣了几秒的,随即就很大力地拍了一下俞聪肩膀,即便高大如俞聪都被拍得晃了一下。
“哎唷,被你暖死了,简直是亲弟了你!”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猜想阿桑的态度是拒绝好意,还是不能允许自己与俞聪的感情出现变化。但我都想不出答案欸。
日子就在他们两个这种拉锯战里平静地流逝。每个周日,“桑”都变成养老院似的,当然平静的教会老伯和阿姨们,会让周日的早晨美得甚至梦幻。几次我起早登山回来,从窗户望进去看着这些唱着圣歌或者静静祈祷的老年人,都难免会想“今夕是何夕”。
很难想到打破这种平静,为“桑”带来下一笔葬礼订单的人会是老齐。当他兴奋地打来电话说让我们去接体时,我还没那么惊讶。但当我得知,死者是他搭地铁时亲眼目睹的卧轨自杀者,并且发生这件事后,他马上跟着警察和救援到医院,并且马上向家属递名片介绍“桑”的业务时。我比第一次见到尸体还震惊。老齐欸!跟陌生人根本讲不出话的老齐,这是哪里来的勇气!
“‘桑’有改变人的力量哦~”阿桑轻而易举地这样下了判断。
好吧,我是目睹了‘桑’让小可认真做事,让青姐卸下心防,让阿桑拥有了新的人生,当然是让俞聪面对了自己的感情,但是能让老齐开口讲话?鬼才信嘞!
接体回来,已经是根本无法复原的尸体。因而我们建议家属直接火化再追悼。可是火化后,家属却犹豫起来。
“你们,可以定制葬礼?”死者48岁,男性,一直跟随的家属,是他的妻子。据说两个人没有子女。这位太太精神一直是恍惚中。大概是完全没有想到丈夫会在地铁卧轨自杀的。
按照惯例,我们以为一定又是贫困的家庭,想要打折,所以要求定制。于是我们竟自以为是地向家属提出可以简化的步骤。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给他他想要的葬礼。但是,但是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B女士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向我们看过的很多死亡后家属的情绪变化。对他们来说,毕竟是太突然的事,情绪无法自处也是清理当中。“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我们结婚二十年了,我一直,我可能一直,都不知道他要什么!”B女士痛哭失声,无论我们如何劝慰也止不住哭声。但我们有阿桑。能够感受到人心的阿桑。
“B女士,你,其实是想要知道他为什么轻生是不是?”
无论我们说什么都像听不到一样的B女士,听到阿桑的话,抬起了头。
“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黑暗,你想要看到他的黑暗是不是?”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黑暗。“桑”的各位,我们的黑暗大概相似,于是我们丧丧地活着。这不一定好啦,但我们更想忠于自己的感受,不愿粉饰太平。
这位亡者是不是也是呢?他这样的选择,或许只是想要对自己诚实。一跃而下的他像是在说:
“我不愿再欺哄,但愿你听得懂。”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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