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有点怕羞。对于一个自认为是A市人的“老外”来说,说出这句话本身,已经让我觉得有点羞。
因为怕羞,所以我无意于叙述阿桑和俞聪相认的过程。
好吧,我承认,这是借口。那个场面,与其说感人,不如说是尴尬。当事人和我们这几个旁观者,都手足无措,十分尴尬。甚至不知道是该站着还是坐着。还是唯一具备“成熟”品质的青姐将我们拉到里间的小客厅,留两个当事人自己…自己什么呢?我该用“解决”这个词吗?还是干脆对得起自己内心地说“自己尴尬”?
在我和小可积极鼓励俞聪去跟阿桑相认的时候,俞聪始终说“不要吓到她”。如今我大概明白,那还有“不要吓到自己”的意思。
“接下来,怎么办。”老齐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这个也存在于我心中的疑问。
“当然是上演可歌可泣的爱情大戏啊!想想聪神的人生好完美哦。”栗小可做出双手握住抵在胸前仰头看着斜上方的夸张动作。
“请问你在看什么啦,天花板有人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忍不住要怼她。虽然对小可没有任何反感,甚至觉得她可爱。但就是忍不住要这样。
“Leo你今天的找打时间又到了就对了!”小可说着就毫不犹豫狠狠打了我后背一下。我哎唷一声叫得太大声,“怎么啦?”只听到阿桑在外面的大客厅闻声走了过来。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化解尴尬的方法。
俞聪毕业的那一年,找到一个机会,去改了户口。跟父亲脱离了关系,再也不要姓“罗”是他对父亲的报复。
妈妈生前,想尽办法得到一些财产留给他,比如说这间大屋。妈妈总是说“我也不想这么过日子啊,可是小丛,没有你爸,我拿什么给你好生活啊。”
有过好日子吗?俞聪对所谓“好日子”的记忆已经相当模糊。下过雨的午后,妈妈会关掉空调,拿个蒲扇给他扇风,有从日本买的和果子吃,还有妈妈细细磨好泡好,冰在冰箱里的抹茶;元旦过后,期末考完,跟着家里的阿姨走好几条街,一家家比对干鲍的优劣,回来泡发洗净留着正月煲。乡下亲戚给拿来的野兔、鹅、山鸡和完全不认识的野味…看着妈妈和阿姨一起解冻、煮炖。一直忙到除夕,好过年了;妈妈身上脸上没有伤的时候,会亲自去学校接他放学,妈妈总是让司机停在几条街外,不想让同学知道他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怕他被霸凌。就这样两个人牵着手买两根雪条,有说有笑地走几条路,雪条会化掉流在身上,妈妈也不会紧张地给他擦,只是笑他笨;有那么两三次的机会,妈妈可以独自带着他去乡下外婆家玩,即使是阴天落雨他也会觉得阳光普照,没有更好了……
是的,有过一些开心的记忆,因为爸爸出差或者不知道去了哪里的缘故,母子二人有过一些可以喘息的机会。
然而大多数的日子,都是地狱。他从小就不怕死,不怕去墓地,不怕死人和鬼故事。世界上最可怕的那个人是爸爸,没有更值得去怕的事了。四五岁开始,他就知道去保护妈妈,会扑在妈妈身上,替妈妈挡着。即使他自己也时不时就会一身伤。
“世上有魔鬼吗?”
“有。我爸。”
小学一次课上,老师在讲故事时随便逗小朋友们问的问题,被他这样认真作答。老师和同学轰堂大笑,以为他在讲笑。他没有解释,因为妈妈嘱咐过“对谁都不要说”。
“对谁都不要说”的话,只有阿桑知道。问过妈妈无数次的问题“为什么是我们”,妈妈都以眼泪或者“这是我们的命”回答。可是阿桑告诉他“可能因为小丛比较勇敢哦,我妈说每个人活着都会有他自己的考验,每个人都有不开心的事哦,小丛一定可以承受住这样的考验的!”
他一直期待着长大可以带着妈妈走的那一天,可是还没等到他长大,妈妈就过世了。浑身上下都是病痛的妈妈,在病床上的最后辰光,认真找了律师交待了后事。她的人生早已一片黑暗,儿子是她唯一的光。只要儿子好了,什么都可以。
“小丛,你能自立之前,凡事别为难你爸。千万记得。不要挑战他,最重要是不要挑战自己。别去过苦日子,那样不划算,你相信妈妈。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一定会供你读书,让你受最好的教育。你定要抓住这些,才会有将来。记住了吗?”
10岁,仅仅10岁的俞聪,哭着说不要不要,“我不要那个爸爸,我不要。”
“跪下!”妈妈用尽力气,生平唯一一次打了他,“你给我发誓。会按照妈妈说的做。”
10岁的孩子发了誓,并且守住了自己的诺言。
说也奇怪,妈妈过世后,爸爸几乎没有再打过他。准确地说,那之后他能见到爸爸的次数有限,爸爸开始排斥回到这个家,看到他的时候,眼神里也充满厌恶,就好像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每一次,每一次这样的时刻,俞聪都默念阿桑的劝慰“是因为我比较勇敢,我一定可以经受住这样的考验。”小小的阿桑给小小的俞聪的安慰,让俞聪免于陷入自我怀疑和自责中。她一定想不到。
“不要哭,我会成为最伟大的医生,我会让你妈妈死而复生。”他妈妈过世后,他凭着记忆走到阿桑家,却发现阿桑家也在办丧事。他把手放在一个15岁的小姐姐手上,给她安慰。
阿桑哥哥玩摩托出了车祸,阿桑在医院外头痛哭,俞聪将绣有Y字的手帕放在她身边。
每天去阿桑的大学跑步,为了能够偶遇,看看姐姐过得好不好。还有……离开阿桑的日子里,聪做了许多许多的事。什么?就像老齐暗恋小可那样?
怎么说,似乎是,但又完全不是哟。老齐很确定喜欢小可,男女之爱,并且享受在自己的暗恋中,他不着痕迹地享受着与小可的距离,并因此沾沾自喜。与小可间发生的一切都是开心的,让他满足的。
而俞聪呢,唉,可怜的人啊。阿桑是他的救命稻草,是每一天近乎崩溃的日子里,唯一能让他像个人一样生存下去的依傍。小小人的相遇,他必须抓住的幻影。他默默守望、观察,这个人对他来说,更多是出于想象。她在他心里,并且只在他心里。
或许害怕真实的相遇会让那幻影破灭,害怕他认为这世上唯一的爱最终被证明是一场虚妄。他始终没有走上前说一句“你还记得我吗?”
她记得,她什么都记得,只是她不知道他就是那个五岁的弟弟。阿桑长成了一个与他的幻影完全重叠的人。一样的正直一样的善良,拥有能够感知人心安慰人心的能力。那份感情,终于变现。
我们没能足够享受到俞聪家大概能放得下二十人的大沙发和沙发背后可以看到海岸线及城市斑驳灯光的落地窗,就回到了“桑”。
俞聪还没有对阿桑吐露太多,阿桑到目前也只是当他是曾在童年短暂相伴的那个弟弟。俞聪也没有接受电视台的访问,当我们足够了解了他的过去,也没有人再要求他这样做。然而,网络上关于“桑”的报道还是一时间风起云涌。现在的新闻真的无聊,总会是一个热搜霸屏一整段时间,就像是那段时间里再也没有其他值得关注的事件。
打来咨询电话或者直接跑到山上来的问询者络绎不绝,结果你猜怎么样?仍旧一笔订单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