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先生,我想,我会在最近这几天就离开了。过去的这一周,我已经跟我父母交待了与‘桑’签订的葬礼协议事宜。他们像我想的那样,无法接受我的葬礼办成那个样子,但过去的这一周里,我大概算是说服了他们。更何况,我已经交了费用,哈哈。跟我预料的一样,听说费用无法退还,他们果然不那么坚持了。到时候,戏社的朋友会去帮你们一起搭建。但因为有亲戚会到,我父母最终没有同意让我穿戏服入殓。麻烦您将这一项划去。但他们答应让我穿平常的衣服,而不是去穿寿衣,这一点到时请你帮我把关。毕竟你知道的,父母可是最容易说话不算数的哦~”
清明节过后的第三个晚上,俞聪收到刁楠的微信。刁楠,阿桑在山上碰到即将昏倒的他,于是将他带回“桑”。当时他预订了自己的葬礼,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孩。
“怕是到时候我就没机会开口了,所以现在就要跟你们说一声谢谢。幸好有你们在A市建了这样一个殡仪馆。让我虽然不能选择到来的方式,但起码能够决定离开的方式。”
几分钟后,刁楠又发来这一条。
一天后,“活着真好。但我就要走了。拜托了。祝你们都能好好活下去。”我们收到他最后一条消息。想来已是弥留之际用了很多体力发来的消息,因为又过了两天不到,我们就接到了他父亲打来的电话。
“来接他吧。”父亲哽咽着,似是已不能再多说出一个字。
刁楠,1990~2018,28岁亡故。
我和老齐去接体的车还没到医院,刁楠在昆曲社的朋友们已经到了“桑”。带着舞台搭建的各种道具,开始布置“桑”的灵堂。《游园惊梦》,昆曲最有名的戏本,我,一个在A市生活了近八年的“老外”也看得出。
接体回到“桑”的时候,凄风苦雨,灵堂在施工中,我和老齐一起蹲在门口看着他们,造梦。
假山、亭台、小窗…有月,有水,有簇簇鲜花,还有会被放在月下亭间的那一具棺。
“我拉他进昆曲社的时候,他很怕。但你们看他的样子,活脱脱就是杜丽娘。
“那你是…柳梦梅?”这个男生高大英俊,我试探地问。《游园惊梦》写的是杜丽娘与柳梦梅亦真亦幻的爱情故事。大家小姐杜丽娘,背着父母和塾师,和丫环春香到花香鸟语的后花园游春,游倦之后,回房休息时在梦中与书生柳梦梅在花园中相会,许多花神一起保护他们。从此以后,杜丽娘追恋梦境,不久竟忧郁成疾,葬在后花园梅树之下。柳梦梅拾得杜丽娘的自绘像,亦对画中人一往情深,杜丽娘的魂灵竟来和他相会。最后,杜丽娘起死回生,这一对痴情的男女终于成为夫妇。大概八年前,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我来到A市读高中。母亲爱上中国的昆曲,时时带我一起看这一段。
“我?你听我这嗓子,烟酒嗓,哪里唱的了戏。我只是个昆曲迷,拉了一帮人做了这个票友戏社。戏社里的灯光道具舞台这些杂事全是我的事儿。”G君挤出一丝苦笑。虽然嘴角肌肉牵动了,但仍然每一个细纹里都是悲伤。
“是很好的朋友吧?”不知不觉,我跟老齐也帮忙搭建起来,灵堂基本上已经是一个完整的后花园样子。
“嗯?我跟小楠?”G君晃了晃神儿。“啊,是啊,最好的朋友。”
这时,青姐和小可也给亡者修体化妆结束,家属的哭声陪同着追悼棺一起进入大厅。
“本来打算五月的时候,演《游园惊梦》的。小楠说,后花园布景里要放上真实的鲜花,因为他不要那样断瓦残垣。我想他这样说的时候,已经很想要留住生命了,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他生病的事。”
我看了一眼满大厅的鲜花,原来那已经不是花而已,而是一个被宣告了死亡的人想紧紧握住的生命力。
刁楠的父母,都看上去老实又固执。“老实人倔起来可了不得呢”,想起有一次栗小可这么告诉我。然而,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没有多说一个字,葬礼完全按照儿子的计划进行着,把这种“尊重”当成能为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不再挣扎,像是已经放弃了一切。
“本来以为已经看过很多伤心的家属了,但这次的父母看上去格外的绝望啊。”小可悲戚戚地说。
“唉,最大的伤痛都是完全不能说出来的。”这种话很像阿桑的台词,但其实确是青姐。最近一点一滴在变化着的青姐。
一整天,粒米未尽的刁家父母,接待着不时来悼念的亲友。哪一个来都不免要陪刁妈妈哭一场。哭声会被淹没在乐声里,因为现场始终循环播放着《游园惊梦》。
“我希望我能在戏里死去。就是那一出《游园惊梦》。人生一世,如梦似幻。不如就让我在梦里离去。”
在“桑”预订葬礼的那个晚上,刁楠是这样说的。于是我们跟他一起做出了这个葬礼的计划。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碟机里唱得凄切,我其实并搞不懂这唱词,实在是太难的中文了。却无来由地觉得应景。戏社的朋友们已跟着这唱词哭成一片。明明是放满鲜花的房间,外头也正值阳春一派生机,怎的却似秋来,一片萧索。正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我也许能为他们做点什么。”阿桑说完就去厨房准备了。晚上她端了一盘各式点心到灵堂。摆在亡者遗像前。又拿了两碟白糖糕,来到刁家爸爸妈妈这边。
“我做了些点心,守过今晚,就要送刁楠上路了。您二老多少也要垫补一下。”
刁妈妈把头扭向一边,掉眼泪。刁爸爸仍旧是抽着烟不言语。
阿桑把白糖糕放下,泡了点乌龙茶。也给刁家爸爸妈妈斟上,
“上次,我在山上碰到刁楠,”刁妈妈马上打起精神听阿桑说。
时间久了,我逐渐观察到,失去一个人的时候,最想要听到关于他的一点一滴。哪怕活着的时候,彼此之间永远疏于关心。
“他当时已经要虚脱,我带他回到这里。”
“啊,原来是这样。”刁妈妈说。
“那天,我做了一些点心给他吃,就是今天摆在灵前那些,却没观察出他喜欢哪一道。二老知道是为什么吗?”
刁妈妈和刁爸爸对视了一眼,充满疑问。刁妈妈走过去看了一遍那些点心,有马蹄糕、皮蛋酥、莲蓉包、奶黄包、香芋角和鸡仔饼。每一碟上头又都摆着一块白糖糕。
做这么多,看来这周我和老齐的早饭有了。我心里暗暗想。
“莲蓉包和香芋角都是小楠平时爱吃的,怎么,他没吃吗?”
阿桑微微笑,“一定是您教育得好,他人那么有礼貌有教养,虽然吃不下去,但因为我做了,他也就每一样都吃了一些。但唯独这白糖糕,他吃掉两大块。”
“不会吧?他顶不爱吃这个的。”
“他跟我说,您最爱吃白糖糕。他爸爸也爱吃,但爸爸爱吃里头放了桂花的。”
我看了一眼桌面上,二老面前两碟白糖糕,果然其中一碟放了桂花。
“他说不爱吃白糖糕,小时候您做了白糖糕一家人吃,他就要借故躲开。如今明白,一家人坐在一起饮茶吃白糖糕,是最难得的幸福。”
刁妈妈已经泪水涟涟,刁爸爸也掐灭了烟蒂,怔怔望着白糖糕。
“就当跟儿子一起最后在吃一次白糖糕吧。”流着泪的刁妈妈点了头,阿桑扶着她回到沙发上。
白糖糕和着泪水一口一口咽下去。生而有幸成为父母子女的一幕幕,也都像倒映的蒙太奇,走到原点,走到终章。
火化、下葬。戏社的朋友们将布景拆除,一个花园不见了,一个梦消散。竟就像这戏里最著名的那句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我是个无神论者,也不信有什么灵异的事。而那天自墓地回到“桑”,院子里多出一只从没来过的野猫,小可执意说那猫一汪秋水的眼神与刁楠相似。于是我们给它取名叫“杜丽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