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阿青会来这地方工作。”
青姐前夫在他母亲葬礼的间隙,在“桑”的后院吐出烟圈,上下打量着我们这个孤立在山上的院子。
俞聪挠挠头,犹豫着该如何回答,最后也只好发出一声闷闷的“嗯”。
那男人不屑地瞥了俞聪一眼,自顾自地说下去,“阿青这么谨慎的人,竟然会离开稳定的国有单位,来这里。哼,真是…”
男人像是要维护住最后一点体面,没有将歧视全部说出来。而这欲言又止的口气,真是更加令人烦躁啊!
“你们不会发不出工资吧?工资是一定要有的哦,可不要搞那种什么提成制。你们这里能有生意才怪。我每个月给的抚养费可加不了了,你不知道啊,我在国外也很难啊,房子车都要养,我太太给我生了三个儿子,培养他们也都是钱啊。”
小可对“成功人士”偏颇的断言,在这个男人身上得到证明。在他自洽的价值体系里,是非颠倒,只有自我。真希望俞聪能给他迎头一击啊!
然而俞聪,也只是沉默了半晌,幽幽地说“有工资的。”
“那就好,”男人将烟蒂掐熄,一根烟的时间,解决完自己的顾虑,对俞聪提出了警告,逻辑自洽,完美完成任务,可以走了。
“俞聪,这名字耳熟。诶?你不会是A市曾经很有名那个医生吧?”走了几步的男人,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带着疑惑问俞聪。“那个后来好像杀了人的。”他毫无礼貌地质问,大概是所有自私的人的共性,一个可以不管重病母亲,不顾自己女儿,随意离开妻子的男人,当然更不会在乎伤害别的什么人啦。
“不是,你认错人。”俞聪的表情变严肃,毫不犹豫地回答他。
“哦,哼。”男人自讨没趣地哼出两声,悻悻地离开。俞聪拿出一张纸巾捡起男人扔掉的烟蒂,紧紧地捏住,拳头已经因为握地太紧而暴起青筋。过了许久,才扔掉。
俞聪从未向他人讲述他人生大起大落间的不如意。在他看来,任何人的辛苦在他人眼里都是无病呻吟。所以我们常常听到很多人随随便便就会说“xxx怎么就不好好赚钱呢?”“xxx为什么就不结婚呢?”“xxx手里攥着一把好牌,为什么不好好打?”……这就像你对一个貌美如花的人会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没有成为明星?”人生最不能问的就是“为什么”,没有原因。每个人都有他的困难,那个困难你不知道,甚至永远也不会知道。更妄谈理解。
于是俞聪把那些伤痛和无奈,都紧紧攥在手里,握紧拳头。
“是我太娇惯他了,养成这副德性。”由于太用力握紧,青筋都暴起的手刚刚松开,俞聪就感觉到,青姐的婆婆来到身边。
“我这代人,没人教我该如何生活。当一个贤妻良母对我来说是天经地义。男人是天啊。我大半辈子都这样认为。他爸是个老实巴交的木匠,他干活养家,我顾好家里的事,相安无事地过日子。我这个儿子啊,生他在月子里我做了病,没能再生育。我们一切都为了他。他很会读书,我一直觉得是我的骄傲啊。我也要求阿青像我一样对待他。可是他越来越不像话,做出的事令人齿寒。”青姐婆婆连连叹了好几声气才能继续,“我后来想想,这都是我教育得不好,其实从他小时候起,一件件事回忆起来,早就能看出他这么自私自利了。人人为我我为我,而我竟糊涂,一直纵着他,没能注意。这不都是我的错吗?归根结底,是我让阿青受了苦。她是个孤儿啊,我不帮她就没人帮她了。所以我跟我那儿子断绝关系,留在阿青身边,帮她拉扯孩子,我还有些积蓄也能帮衬着她。也想着有我在,我那儿子总要顾着点。没想到,他并不管这些,每个月就给阿青那么干巴巴一点抚养费。白养了他一回啊。后来我也不能动了,纯粹给阿青添麻烦。”俞聪的幻觉里,老人开始拭泪。
“您不是她的麻烦。您是她唯一的依靠和寄托。”他安慰着老人。
“唉,但愿吧,但愿我还有那么点儿用。以后,我也不在了,你们要照顾好她。让她去追求自己的生活。是我错了,男人靠不住的,要让她为自己活。”
俞聪没法应下来,从异性的角度,他也不知道女人应该如何为自己活。他只是支吾着应承老人,会照顾好青姐。
在一次次与亡者对话的假想中,俞聪似能得到慰藉。握紧的拳头,似只有在那样的时刻才能松开。喵呜一声,俞聪回过神,回到现实里。
是山里那几只野猫,最近到了饭点儿就会聚集到“桑”的院子里。因为俞聪买了很多食物来喂它们。
“你很喜欢猫吗?”起初,阿桑这样问过他。
“嗯,最喜欢的动物。”
“嗯…”阿桑想了半天说,“记不记得我跟你们说过,小时候有个弟弟像你一样怕放鞭炮?他就像你这样喜欢猫欸。”
“喜欢猫,还有像不像谁吗?喜欢猫的不都是一样的?”
“那可不一样,”阿桑头摇成拨浪鼓,“他就是像你这样,看着猫的时候,会觉得你们马上要哭了。”
俞聪怔住,“有吗?”
“阿桑姐,你真的很会体察欸!青姐没有说错你哦。我就觉得聪神跟猫在一起的时候不一样,果然就像你说的没错,他跟猫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能卸掉心防随时准备大哭一场!”
“你们不要乱讲啦。哭什么啊。”俞聪躲闪着。
“要是能再遇到那个弟弟就好了,一定要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仔细想想有很多共同点呢。他也像你这样不开心就爱揪头发。哈哈。”阿桑觉得这巧合有趣。
“说不定,聪神就是那个弟弟呢?”小可试探阿桑。俞聪紧张地朝小可露出责备的表情,我也跟着紧张起来。期待着接下来发生戏剧化的场面,阿桑终于想起俞聪,在这个初春晴朗的午后相认。
“不是啦,那个弟弟姓罗。我是不会忘记的啦。”
“啊?!”我和小可同时不能相信地发出惊讶声。
“我小时候也认识一个姐姐,会像你一样,有了情绪变化就会把拳头紧紧握住,像是下一秒就会朝对方挥过去。”俞聪忽然爆出的心事,让我和小可感觉又紧张又刺激。翘首以盼他继续说下去。然而他兀自笑了笑,像是只是不小心说走了嘴戛然而止。
“这么巧?那,你还记得那个姐姐的名字吗?要是能遇到就好了啊。”小可不死心地想要引导他继续说下去。
“再遇到又能怎样呢?大家都变了,已经不复当初光鲜。经历了太多事,每个人都有了不好的那面。”刚好是时值婆婆重病那段时间,不明所以的青姐悲观地接了小可的话茬。
“可是爱一个人,不只是喜欢他光鲜的一面,喜欢的是一个完整的人,哪怕是不好的那面。不是吗?”阿桑,鸡汤附身的阿桑,认真地接着青姐的话题说下去。
我和小可都因为话题被打破,失望地无精打采只想翻白眼。俞聪却盯着说出这句话的阿桑,双眼有光芒闪烁,像是已经回到过去,又见到了那个带他躲避家暴的小姐姐。
“可以吗?如果再见到,你真的可以吗?”这样的内心独白,他没有问出来。握紧的拳头却松开了那么一点点。
青姐婆婆五七祭完后,她慢慢恢复,人甚至比从前更有了那么点热情。甚至打破了自己一贯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生态度,着手处理起超哥的事。先是以“孩子总野着可不行”为由,将小壮接到自己家,超哥已经不能没日没夜地赖在山上。再来,三番五次给超哥介绍临市的工程,超哥找了各种理由拒绝,终也拒绝不过。终于趁四下无人的时候,超哥按耐不住,找青姐对峙,
“你为什么要管这闲事?大家各扫门前雪吧!”中文实在有趣,一句“各扫门前雪”,已经将距离拉开。
“放阿桑一条生路吧,她都过了三十五了,让她去追求她应得的幸福吧。跟你耗了这么多年还不够吗?”青姐不理会他的强硬,非常有对峙的办法,用自己的逻辑拉动对方的话语,而绝对不让对方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你怎么知道她跟了我就不幸福?我们俩从小就情投意合,”
“算了吧,”青姐直接打断他,“怎么情投意合,你会去搞大别人的肚子不得不结婚?收起你虚伪的嘴脸,我看着恶心,”青姐拿出十二分的凶悍,“我听说你老婆家过去家境非常了得啊,一边对青春少女阿桑释放暧昧信号,一边去找更好的婚姻出路,做了就认。我们都四十多岁中年人了,不必对自己这么不坦诚。”青姐翻了个白眼,连珠炮似地挤兑起超哥来,超哥根本抓不到机会反击,
“你还大我两岁,我也跟着叫你一声超哥,你在我们山上也住了这么些日子了,这楼都是你装的,大家也互相熟稔了,算得上是朋友。我劝你一句,给彼此都留个余地,不要以后面都不能见。像我和我前夫那样,相爱一场,如同陌路,有意思吗?你跟阿桑家是什么关系?那是胜似亲人的关系,她哥没了,这么多年,她爸是不是拿你当儿子看待的?你扪心自问,你爱阿桑吗?你习惯了在外头疯,即使你娶到她你能对她好吗?不要为了离婚,就来拿阿桑当枪使。你要真爱她想跟她一起过,用等得到如今你被老婆扫地出门时才回头吗?”
超哥灰了心,被问得哑口。
“超哥,阿桑已经对你说了,把你当哥哥。她给大家留足了脸面,你也顺坡下吧。以后你的幸福是你的,她的幸福是她的。做个好哥哥。”
本来架足了劲儿站在那里质问青姐的超哥,如今一屁股坐下,
“我是不是把我的人生过垮了?我老婆要是真跟我离了婚,那个女人可是厉害,这么多年财产她都把着,我就一无所有了。”
“放手吧,超哥,拳头攥得越紧,越什么都得不到。”
就在此刻,一直在大厅屏风后头办公,进退两难的俞聪,手机响了起来,这时青姐和超哥才意识到大厅里还有人。
“让聪老板说,我是不是该走。”超哥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拳头攥得越紧,越什么都得不到。是啊。”俞聪像是回答他,也像是对自己说。
青姐露出满意的笑。
总觉得自己如果赶走超哥,就是心怀不轨的俞聪,像是也终于把攥紧的拳头又放开了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