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凤仙，1945~2018。73岁亡故。
青姐一手操持着婆婆的后事，我们按部就班听从她的指挥。已是守灵的第二夜。过了这个漫长的夜，就要火化、下葬。青姐始终没有哭，把女儿扔给超哥，超哥带着小壮和小乖俩孩子去跑山玩耍，无意间发挥了他冒然搬来“桑”的价值。
除了跟我们交代事宜，青姐一个字都没多说过。
“青姐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婆婆对她来说就是妈妈。”俞聪疼惜地看着青姐，跟我们这样交待。
最后一夜陪在婆婆身边，青姐怔怔地看着那具低温玻璃面棺材。亲手给婆婆化的妆，比婆婆生前这最后几年还要漂亮。“我婆婆年轻时是个美人”，化妆的时候青姐曾这样说。
没有什么亲戚可以帮手，青姐的前夫也还没能赶回国。我们几个轮流起来几个小时陪她。
“青姐，吃点东西吧。给你煮了一整晚的白果芋泥，又暖胃又顶饱的，你吃一些，明天一整天都得你张罗呢。
青姐像是被从另外一个世界拉了回来一样，转过头，盯着那碗芋泥。眼泪豆大地一颗颗落下来，她拿过汤匙挖了一大勺吃进去，再一勺，再一勺，合着眼泪吃下去。这碗甜品，和着她半辈子的杂陈五味，一口一口吃进去。
“我婆婆是潮州人，”青姐擦着棺，终于开腔，“这白果芋泥是她最拿手的甜品。我还没嫁进门的时候，她就教我做，她说‘你不学会，总不能让男人做给你吃吧’，像是生怕她儿子以后会受苦。那时候去他们家吃饭，吃完我婆婆就拉着我进厨房洗碗，有时候她儿子帮我，她还要把他推出去，说‘厨房可不是男人的地方’。”青姐看着婆婆的脸庞，眼睛里有泪，也有笑意。提起前夫，她说“她儿子”。找不到其他合适的称呼了，婆婆的儿子，是这对曾经的夫妇，如今的距离。
“没想过，她儿子背叛了家庭时，她会站在我这边。我想，如果我有妈，就是会像她当时那样保护我的。这么多年相依为命，”
阿桑走过去，张开手臂想要给青姐一个拥抱，但青姐不经意地躲闪开。
在后来的相处中，我们渐渐明白，从小孤身一人的青姐，想要建立起对人的信任是很难的过程，她不知道如何接纳他人的好意。俞聪有一次对我们说：“人们常常用’不知好歹‘来形容那些当我们想要给予、对方却拒绝的人，但换一个角度说，不管对方是否能够接纳，一定要去给予的我们，难道不是自私？”
这话题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实在有点深奥了，但幸运的是，在我这个年纪，我、老齐、和小可，都不是那种擅长给予他人爱的人。这么想，自己都忍不住要有点难为情地干笑两声啊。
火化下葬，都波澜不惊。青姐前夫在最后一天赶了回来，四十多岁了，仍然俊朗，只是整个人理智得过了头，不像是血肉之躯。他公事公办地做完身为亡者唯一的血缘亲属该做的事，跟青姐像是曾经不大相熟的旧同事那样打了招呼。小乖不认识他，躲在妈妈身后。他对自己的女儿似也不甚亲近。
“看，这就是成功人士。”小可嘲讽地腹诽。
“那你的聪神还不是曾经是成功人士？”
“嗯…”小可嘛，你们知道的，就是会把每一个思绪都做出夸张的样子来，这会儿，她就仰头朝天，左手扶着身体，右手食指抵着下巴，做出认真思考的样子，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想起来似地说，“那时候，聪神还真是也冷冰冰的样子呢，但是这是很不同的，这个人啊，你看他，就一副唯我独尊根本不把别人当回事的样子嘛。聪神当年可不是哦，他是名医欸，虽然表面上冷冰冰，但每个人都在他心里的哦。”
栗小可大概会是这世上最了解俞聪的人，我细细想想俞聪这个人，小可说的竟一点都没错。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桑”照旧没生意，青姐无精打采，小乖都时常赖在阿桑家，或者在山上跟小壮一起当野孩子。我们都不太敢同青姐讲话，随便一件事都会惹得她发一通脾气。
“我妈说哦，老人死了以后，会有魂魄背在子女身上的。子女就会变得很反常。你们看，青姐欸，那么干净利落说一不二一个人，现在就是‘什么都好什么都行不要烦我’的样子，你们看她，一周没换过衣服了吧？不会也没洗澡吧？”
“小可你不要说怪话啦。都什么跟什么嘛。”阿桑嗔怪地摇晃着小可。
“是真的啦。聪神，你说会不会有？”
俞聪笑笑不理会她，“阿桑，也许，你能帮帮青姐？”
“我？”
“对哦，阿桑姐应该行的。”我们也跟着附和。
阿桑对我们的信任觉得莫名其妙，但她并没有拒绝。毕竟是阿桑啊，心的温度超过37摄氏度的阿桑。
“前几天，我忽然想不起来我妈过世是哪一年了。”
被我们硬拉出来爬山看日落的青姐，无精打采地往上爬着。阿桑跟在她身边，这样突兀地开了腔。
“我不需要安慰。”青姐马上立起巨大防火墙。
“因为她离开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像是昨天。”阿桑不管她，继续说着。
青姐犹豫了一下，没再抗议。
阿桑继续说，“我妈走后那头几年，每次我生病，总想用白糖水泡馒头，”阿桑停了一下，似是咽下一口泪。“我小时候，神经性头痛，每次头痛症发了，我妈就给我用白糖水泡馒头。对我来说，那就是最艰难的时刻里这世界的甜。”
青姐听着，停下脚步，坐在了旁边一块石头上。阿桑随即坐在她身边。我们也跟着停下脚步略作休息。两个都有些悲伤的女人坐在夕阳下，像是一幅画。欸…艺术就是悲伤嘛，我自言自语，自圆其说。
“我跟我爸并不怎么交流，所以等我哥也走了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无家可归。赖以生存的避难所，全部倒塌。。”阿桑继续说。
“会一直做梦，梦到我婆婆，笑着跟我伸出手，跟我说‘青儿，别怕，妈在呢’，可是我一伸出手，她就不见了。”青姐终于开腔。
“嗯，是啊，我那时候也会做梦，梦到我妈还好的时候，种的那一院子花。可是只要我走进去，那些花就会瞬间败掉，一扭头，房子也会消失不见。”阿桑把手握在青姐的手上。这一次，青姐没再躲闪。
虚构的蒙太奇。当人经历身边人生死时，这通常是悲伤的全部去处。而现实中，却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出口将它释放出去，生活总是毫无痕迹地安然继续，而悲伤永远留在原地。
“以后会怎么样呢？”
“会这样担心？”
“嗯…”青姐低下头，两只脚的大脚趾在蹭来蹭去，像是一个无助的少女。
“人生，坏事一定比好事多很多，得到的一切都会渐次失去，不是吗？”
阿桑一时失语，无法回答青姐。人生不如意常十八九，谁能说不是这样呢？
“但也会不停有得到。”站在身后的俞聪这样说。
“是哦，小乖，小乖不就是新的得到？”
人类繁衍的意义，大概就是这样了。当我们失去长辈时，还有下一代，这是希望。
“最近，我真是对不住孩子。我就觉得没有办法缓过来，也照顾不了她。”青姐自责。
“哈哈，超哥来的倒是及时，带俩娃，快成男保姆了。”小可打趣，打破这悲伤的气氛。
我们一行人继续往山顶爬，爬到山顶的时候，刚好太阳往山谷间沉下去。落日的余晖像一颗巨大的橙子，笼罩在整座山上。
“一天又结束了。快要给我婆婆烧五七了。”
亡者离开的第三十五天，中国人祭奠的重要日子。
“五七了，青姐，是时候好好说再见了。”阿桑看着青姐，青姐看着太阳。在那一刻，我想，青姐有了那么一些变化。
要好好说再见。我们说你好，说爱，任何事的开头，我们总有办法面对。而却无力处理故事的结尾。
栗小可不知如何说再见，于是她习惯将人直接拉黑。大学时看到朋友们恋爱，很多男生因为不知如何说再见，便从此消失再不出现。
超哥不懂应该说再见，于是在故事应当戛然而止那一刻，还要狗尾续貂。
阿桑不知道怎么说再见，在超哥身上浪费掉自己整个青春。
“青姐，能够在你有能力说再见时才离开你的人，内心充满爱与温柔。那么你也要勇敢地讲出再见。”阿桑把手放在青姐的肩膀上，肯定地说。
“阿桑姐，那你什么时候能让超哥跟我们说再见啊？什么时候才是他有能力接受的时候嘛。他总住在山上总不是事儿吧？”
“栗小可，你怎么这么爱打岔，你看，刚才本来挺好的画面，全被你破坏了。”
“Leo，你就是爱找我茬！”
“妈！我好想你！不能自已！”
“妈！你往好的地方去吧，不要担心我和小乖！”
“妈！我会开心地活下去，你放心！”
……
在我和小可打闹的时候，青姐朝着山的那一头大声喊出来。声嘶力竭，响彻山谷。
“妈，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