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春节假期过去了没多久，S市的气温依然处于零下状态。
岑慕彬坐在出租车里，望了眼窗外凋敝的法国梧桐和灰秃秃的地面，尽管车内温暖如春，他还是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他刚从广州飞回来，正从机场打车回医院宿舍。
这是他第三次去广州X医院，头两次是学习，这回则是对方科室领导陈立明特意邀请他去参加一个学术交流会。
他对广州印象不错，不仅仅因为那座城市的冬天没有江南这么湿冷，还因为陈立明对他的器重。
早在前年夏天他去广州时，陈立明就格外留意他，还曾多次表扬过他。去年岑慕彬的一篇论文在国内某医学杂志上发表，陈立明还专程打来电话，对他文中几个大胆的观点大加赞赏。
昨晚会议结束后，陈立明又单独拉他去酒店的咖啡厅坐了会儿，非常直接地向他建议：“小岑，来广州吧，我可以保证，你的能力会在我这儿得到充分发挥。”
岑慕彬心动了。
他在S市附属医院待了将近四年，最初的好奇散尽后，也见识到不少明争暗斗的办公室政治，有些人不在专业上下功夫，偏爱搞人际关系，把一池清水搅浑。他的态度是避而远之，但人在局中，身不由己，即使你不掺和不站队，有时也没法躲得开是非。
他算幸运的，一入职就遇到张主任，为人相对正直，又非常爱护下属，问题是张主任明年就要退休了，继任者已经内定，是个人品不怎么样的家伙，岑慕彬与对方仅有点头之交。
他一直认为，工作只是工作，生活的一部分而已，犯不着为此搭进太多心思，甚至尊严。他对多数同事也都是这样一副不远不近的态度，但领导不这么看——根据一些反馈信息，岑慕彬预感自己的未来不会是坦途。
陈立明的提议无疑是场及时雨，不过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可以说走就走，要做决定，还得征得另一个人的同意。
医院宿舍楼很快映入眼帘，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岑慕彬心中一暖，嘱咐车子靠边停下，付了帐，取下自己的行李箱，仰头望了眼三楼，窗户开着，里面亮着灯，他嘴角噙笑，大步走进巷子。
知春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她已经听到开锁声了，但手上端着锅萝卜骨头汤，却找不着能放的地儿，这间厨房确实有点小，而她的摊子又铺得实在大。
等她终于把汤锅安置好，岑慕彬已经进了厨房，二话不说，抱住知春就往外走，知春一边蹬腿一边咯咯笑：“我还要炒几个热菜呢！”
岑慕彬把她按到床上，劈头盖脸一通亲，知春都快喘不过气了，他才停下来，双眸灼灼盯着她：“有没有想我？”
知春大惊小怪：“呀！你眼睛怎么这么红？”
“我问你想不想我？”
“我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
岑慕彬眉头微微皱起，忽然伸手，呵欠知春腋下，她怕痒，立刻蛇一样扭动起来，大声笑着嚷：“想你想你！要不然我干吗一大早跑来给你收拾屋子，还给你做这么多好吃的呀！”
岑慕彬这才满意地松开她，把她拉起来，又给她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但没什么用，知春索性把发带散开，甩甩头，重新绑。
岑慕彬仔细端详她：“好像胖了，脸圆出来一圈，一回家就吃了睡睡了吃，过得跟小猪似的了？”
知春腾出手抚了抚自己的脸：“胖了吗？那我以后少吃点，减减肥。”
“不用减，我喜欢丰满一点的。”岑慕彬笑着，又凑过去亲她。
知春躲闪着，又问：“你昨晚没睡好？在忙什么呀，眼睛都熬红了！”
岑慕彬捏捏她的脸蛋：“忙着想你。”
“胡说！”知春脸红红的，“是工作上的事儿吧？”
岑慕彬站起来：“吃了饭再谈——我先去收拾东西，你赶紧把菜炒出来，忽然觉得饿了！”
寒假期间，知春找了份产品推广（发传单）的活儿得以赖在S市，毕竟她都大四了，一毕业就成社会人，姚天若觉得，在此之前有机会多见见世面也不是坏事。
同宿舍的小花和陈翠也没回老家，在一家生意爆好的速食店打零工赚外快。但知春只在假期初与她们作了几天伴，之后就跑没影了。
以前，她偶尔才敢在岑慕彬这儿留个宿，很是鬼鬼祟祟，时间一长，左邻右舍都知道怎么回事了，再加上岑慕彬的纠缠，知春脸皮渐厚，住得勤快起来。到了寒假，她基本上是以此为家了。
有天晚饭后，知春在厨房洗碗，听见岑慕彬跟邻居老秦在走廊里聊天，老秦四十多岁，离异多年，孤身一人住在医院宿舍，逢人就喜欢开玩笑。
“小岑啊，年轻人血气方刚可以理解，不过我还是得给你提个醒啊，咱这破楼隔音效果欠佳，晚上有个什么动静，上下左右可都听得一清二楚哟！”
知春在里面羞得红脸发紫，饶是岑慕彬连哄带劝给她做了一晚上心理建设，她还是有整整三天没敢踏入医院宿舍的大门。远远看见老秦立刻低着头，绕道走。
此后即使高潮来了，她也拼命忍着不吭气儿，至多蚊子似的闷哼两声，不管岑慕彬怎么求，知春咬紧牙关就是不松口，直恨得他动脑筋要搬出去住。
等知春把四菜一汤张罗到饭桌上，岑慕彬也收拾好了，他还洗了个澡，换了件奶白色的羊毛套头衫，下身一条浅灰色宽松型长裤，整个人看上去悠闲散漫，又不失风度翩翩。
知春瞄了他一眼，去厨房拿了筷子出来，忍不住又瞄他一眼，看不够似的，岑慕彬觉着了，便笑：“很长时间没看见帅哥了？”
知春冲他做个鬼脸：“臭美！”
吃饭时，岑慕彬讲起在广州医院碰上的趣事儿。
“我们在酒店认识个从巴西来的女孩，舌头上打了一排钉子，还是钻石的，一开口，满嘴银光闪闪。”
知春咋舌：“舌头上打钉？那说话多累得慌！哎，她晚上睡觉会取下来吗？”
“我怎么知道！”岑慕彬眼里闪过一丝揶揄，“我要是知道了，你不得跟我急么？”
知春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白了岑慕彬一眼，又忍不住笑。
“我们的事，这次回去和你爸妈说了吧？”
春假前，岑慕彬和知春讲好，把恋爱的事正式向她父母通报，他觉得这种板上钉钉的事不会有什么问题，却意外地发现，知春脸上的笑容忽然淡了。
她低着头，舌头也不利索起来：“我说了，我妈……不是很高兴，她说医生很忙，还是高危职业……”
知春本打算向母亲毫无保留地坦白，以期达到生米煮成熟饭的效果，谁知她刚开了个头，姚天若就高度紧张，连珠炮一般甩出来十多个问题，核心就是她有没有犯糊涂，把自己给交待出去。
知春打小就怕母亲，眼见姚天若声色俱厉，吓得勇气顿失，只得又撒了回谎，把和岑慕彬的关系描绘成还是云淡风轻的初期阶段。
听说岑慕彬是学医的，姚天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也情有可原，她一同事的女儿就是嫁的医生，去年年底不知怎么得罪了一病人，对方二话不说，揣把刀子上医院就把人给捅了，同事的女婿至今还躺在ICU爬不起来。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那儿，怎能不叫人谈“医”色变。
岑慕彬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怔在那里，没吭声。
知春又说：“这次回家，我妈一个朋友帮我联系了家公司，我过去面试了，谈得很顺利，他们那儿的负责人让我开了学就去实习，这样一毕业就能转正了。”
岑慕彬皱眉：“你的意思是，你要回三江？”
知春忙说：“只是暂时的……我妈让我毕业后就回去，这是老早以前就说好的，他们就我一个孩子，不希望我离开他们。”
关于未来，两人并没深谈过，岑慕彬一直以为，只要他开口，知春便愿意随他去任何地方，但现在看来，他显然太一厢情愿了。
他搁下筷子，脸色也阴沉下来，往椅背上一靠，双臂抱在胸前，望着知春：“你自己怎么想的？”
“我当然不想和你分开了。”知春一脸为难，“可我妈态度很强硬……我是这么考虑的，我先回三江，等我把我妈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再回来找你。反正三江和这儿离得不远，到周末我可以坐车过来看你，你有空也可以来看我……”
“然后呢？”
“我会好好和我妈说的，她不是不讲理的人……”
“如果说不服呢？”岑慕彬口气开始咄咄逼人。
其实姚天若对女儿将来在何处落脚的疑虑还在其次，她的不满主要在于岑慕彬的工作，但知春没法讲得更直白，以她对岑慕彬的了解，那样只会让他的愤怒升级。
和岑慕彬交往了一年多，知春发现他和刚认识那会儿并不完全一样，他表面随和，实则脾气倔强，不容易服软，有两次为了一点小分歧，他居然得理不饶人，把知春给气哭了，尽管事后他百般哄知春开心，但知春明白，一旦惹到他，他是六亲不认的。
知春尝试解释：“我妈那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她很疼我，只要我坚持，早晚还是会答应我，不过需要一点时间。”
“时间？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岑慕彬冷冷盯着她，“你要我无限期等下去？”
知春也有点恼了：“那你要我怎么样呢？难道直接跟我妈翻脸吗？我本来就决定毕了业要回三江的啊，我又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你……”
岑慕彬猛然站起身，因为用力过猛，椅子差点翻了，他几步走到窗前，双手叉腰，向着外面不出声，知春吓得面色苍白，呆呆地坐在椅子里，一动不敢动。
岑慕彬站在窗前平息情绪，看来他去广州的想法已经无须向知春提及了。
他很生气，心里更是乱成一团，本以为自己在知春心目中是独一无二的，这会儿才清楚，他最多算第二位，她父母才是第一位的。虽说吃女朋友父母的醋有点可笑，但他仍觉得不是滋味，还有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慌，听知春的口气，似乎他是可有可无的，她随时可能为了父母舍弃自己。
想到这里，岑慕彬不禁愤愤地扭头，正撞上知春怯生生的目光慌不迭从自己身上逃开，显然她一直紧张兮兮盯着他看呢，这情形一下子勾起岑慕彬的回忆，他初见知春时，她也是像现在这样，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
他的心蓦地软下来，把几句嘲讽的话咽回肚子里，无声叹了口气，慢慢走回桌边，淡然说：“吃饭吧。”
这顿饭吃得格外沉闷，知春东拉西扯，努力想缓解紧绷绷的气氛，但岑慕彬很不给面子，不管知春怎么取悦他，就是不接茬，最多不疼不痒“嗯”一声。
知春赌气，索性也不说话了。
饭后，照例由知春洗碗，她一边在厨房忙活，一边留神外面的动静，她听到岑慕彬走动的声音，不多会儿，又传来关门声。知春忙往外探头，岑慕彬果然出门了，居然没跟她打声招呼，知春心里的火也逐渐大了起来。
洗好碗，又把房间里收拾干净，实在没什么可干的了，她坐在餐桌边，胳膊肘支着脸颊发了会儿呆。
知春能理解岑慕彬的心情，可她夹在父母和男友之间也很难受，这不是是非对错的问题，她总不能有了男朋友就不顾父母的感受了吧？
天色全黑，岑慕彬依然没回来。
顶灯幽幽的银光铺了满室，知春感到一阵凄凉，还有委屈。
今晚留在这儿也是各自生闷气，还不如她回学校去睡，等明天大家气消了再好好商量也不迟。岑慕彬宿舍没有座机，知春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回来，便写了张条压在餐桌上，然后收拾了自己的书包，推门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