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方瞭正勤勤恳恳地在便利店里值午班,因为午餐时间已过,又不是休息日,店里一时还比较清闲,基本没有什么客人。
既得了闲,她站在收银台前也没其他事可做,便一会儿忙着死记硬背柜里新来的各种香烟价格,一会儿又偷偷捧起藏在柜台下的书看几眼。对面收银台的同事也如法炮制,悄悄地躲开监控玩着手机游戏。
不知不觉时间就临近了下班的点儿,方瞭估摸着离换班还剩几分钟,正准备和同事打声招呼先去后面休息室换衣服。但还没等她开口,店里的自动门此时却叮了一声开了,有客人走了进来,却没有向其他货架的方向而去,反而朝右走了几步,直接停在了方瞭的收银台面前。
那人方瞭不是第一次见了。也可以说,她对他的印象相当深刻。
毕竟之前的一面之缘,他赠给自己的那几张明信片,令她和白空念之间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白空念当时的异常反应确实令人吃惊,她从来没有见过会那样紧张和畏惧着什么东西的白老师,为了不冒犯他,她便什么都没有问。就连之前在白家落水,遭到白欣念戏弄,白氏父母蒙骗,只听白空念寥寥解释几句,她便真的信任他,没有再追根究底。
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到底有什么目的,方瞭不得而知,此后也再也没有见过他,更不曾在白空念那里得到任何消息。而如今过了许久,他却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那个男人依旧一身落拓,穿着洗得发白的夹克,脚上的长靴旧得似乎快裂开了,有些灰白的长发被风拂乱,垂落在他仍显俊朗的面颊边,倒也衬出几分不羁之姿。
如果不是白空念对这人讳莫如深,方瞭还真会将他当成一名不得志的摇滚乐手。他的外表看上去和自己小时候曾买过的那些打口CD封面上的乐团成员没什么两样,况且他虽不年轻了,一张脸却生得很好,想必女人缘也相当不错。
就连站在对面玩手机的年轻同事也忍不住凝了视线,好奇地多望了他几眼。
“小方瞭,还记得我吗?”他微微偏过头,带着笑意注视着柜台后的方瞭,悠悠闲闲地问了一句,仿佛两人之前已经相熟一般。
方瞭倒是不怕他,但一想到白空念当时的脸色却又有些担心,不过此时她心中更多的是好奇。因此,她便诚实地应了他,先是点了点头,又接着问了一句:“你又有事?”
白止眯起眼笑笑,又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附近:“是啊,你现在要是方便,不如跟我找个地方去详谈一下?”
方瞭眼中晃过一丝迟疑,不过她想了想,只要两人选在公共场合谈话就好,对方就算不怀好意也不可能当众冒犯自己,便装作无所谓般地回道:“我马上下班了,和你聊聊也耽误不了多久。不过,谈的地方要由我来选择,如何?”
白止的笑意更深,他扬了扬稍长的眼角,轻声说:“没问题。”
方瞭与来交接班的同事签好了值勤表,匆匆去换好衣服后,便走出了便利店。白止等在门外,正津津有味地望着街上来往行人的百态。
提着水果急急忙忙朝对面走去的中年男子。还没到放学时间就背着书包到处瞎晃的中学生。长腿高跟鞋穿得一身艳丽的年轻女人。踩着三轮车沿街叫卖小食和蔬果的老人家。
这些人每天在街上都能遇见,或许面容不同,或许偶有特别之处,或许一眼之后转瞬便会忘却,他们是这世间最为普通的组成部分了,和自己一样。方瞭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倚着墙看得那么高兴。
“都弄好了?”察觉到方瞭靠近,白止收起那种坦然的神色,露出一个不咸不淡的微笑来,“那小方瞭,你想好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谈了吗?”
方瞭挑了挑眉,笑得轻松:“既然你想和我聊天,当然得出点血了,请我吃顿下午茶点心也不算为难你吧?”她随手朝这条街的尽头方向一指,笑嘻嘻地继续说道,“正好我也有点饿了,就去我喜欢的那家店吧!”
方瞭选择的地方是这条街上生意最好的一家快餐店。从早到晚二十四小时营业,提供速食正餐点心饮料玩具和儿童游戏设施,因此一天无论什么时候店里都有客人来往,几乎没有间断的时刻。
而且这里邻近学校,旁边有派出所和协警走动,地方又宽敞,四面都是玻璃制墙,里面的情况从外可以看得一目了然,且走廊上随时都有服务生送餐打扫到处走动,四周客人也都闹哄哄的,想要和不熟悉的人聊点什么,又想避开可能存在的危险,在这种热热闹闹的地方是最好的选择。
方瞭带着白止走进快餐店,餐台前果然已排起了长龙,她询问了白止想吃什么,对方还的确认真地点了几道甜品跟饮料,然后便把钱包交给了她,让她去点餐,自己则在店里巡视一周,终于在上一桌的客人离开后,占据了店中心那个靠窗的空位。
坐在这个位置,不仅可以清楚看到外面的景象,还能让店外的人看清自己的行动。白止随意地坐下后,打了个呵欠,静静地等着方瞭带着食物回来。
等了有一会儿,方瞭端着满满当当的餐盘走过来,白止看到自己点的奶油慕斯和布丁,一下便眉开眼笑,连声对她说了好几句多谢。
方瞭一坐下便对白止的选择评价道:“你还真喜欢吃甜食哪。挺少见的。”
白止吃了一口蛋糕,满足地笑了笑:“摄入糖分后,人体中胰岛素分泌量上升,进入脑内的色氨酸数量增加,合成为血清素,血清素水平提升后,能够给人带来短暂的愉悦感。吃甜食会令人感觉快乐的说法其实并不算是空穴来风。”
方瞭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傻笑两声:“哈,哈,是么?你懂的可真多。”
“我只是随口胡诌罢了。”白止三下五除二便消灭掉了一块奶油蛋糕,又拿起叉子对付起面前的焦糖布丁来,看他那认真的样子倒像是真的只为吃点心而来,全无别的企图。
方瞭搅动了一下自己杯中的果汁,古怪地看他一眼:“话说,你找我到底有什么可聊的?如果是为了科普甜食对人体健康影响的话,那我可真得好好杀你一顿了。”
“小方瞭你可真急躁。”白止舔了舔沾有奶油的下唇,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不过看见你到现在对发生的事情依旧一无所知,我倒又觉得,你其实挺沉得出气的。”
“你指什么?”方瞭这次没急着生气,反而异常平静地反问。
“阿念他母亲和妹妹的事,你到现在还是一点都不知道?”白止笑着缓缓瞥她一眼,嘴唇微动,“你上次在白家被折腾得那么惨,小命都差点没了,你就一点儿也不生气,也不觉得好奇?”
“白老师说过会自己告诉我,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我相信他。”方瞭不在意地说道,“反正那次落水也只是意外,不过他妹妹藏头藏尾的样子倒是挺让我生气的。我最讨厌别人故弄玄虚了,当然,你也是一样。”
说着,她还不忘不轻不重地瞪他一眼。
这记眼神反倒逗得白止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他很快就在方瞭的白眼中止住了笑,转而正色地问道:“只是意外?小方瞭你真的这么想?”
方瞭当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然呢?你想说是她故意整我的?我们压根儿就不熟,我淋成个落汤鸡对她能有什么好处?”随后,她的眼珠灵活地转了转,继而又换上了一副嘲笑的口气,“还是说,妹妹大人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只是想让白老师跳下水救我,好趁机欣赏欣赏她哥哥浑身湿透的窘样?她很无聊吗?”
白止冲她眨眨眼,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也许你还真猜对了呢。说不定白大小姐恋兄成狂,对你这个突然出现在阿念身边的年轻女孩横竖都看不顺眼,所以干脆请了你回家去,当着她宝贝哥哥的面好好地折腾你一番,让你出点儿丑,好就此知难而退。”
“那我可真辜负了她对我的一片厚望。我和白老师毕竟是师生关系,就算他现在已经不是我的任课老师了,但他怎么可能不救自己的学生?”方瞭根本没打算把白止的胡言乱语当真,索性任由他瞎扯一番,自己还不时地附和两句,权当打发时间了。
“她这样做,反倒让我们……”她话说了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泄露了些不该说的事情,立即住了口,换了个话题,“不过,你究竟是谁?听你说的这些,还有上次的明信片,你跟白老师还有他妹妹一家人都很熟悉的样子,不过他们没有一个人提起过你。看来,你倒是挺会装神秘的。”
方瞭收起笑容,淡淡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白止吃完了布丁,继而又端起自己点的咖啡喝了一口,想必是快餐店的速溶咖啡味道不怎么样,他微微皱了皱眉,却还是苦着脸继续喝了起来。
“我是谁?一个故人而已。”对方瞭那番语气不善的话,他并没有反驳,也并没有直接回答。
“故人?”谁不知道你们以前就认识啊?方瞭只觉得他说了等于没说。
白止微笑着注视着方瞭微怒的脸,一派悠闲神色:“你这么信任阿念,不知道你们俩究竟是什么关系。仅仅是师生?有哪个老师会在半夜把女学生带回自己家的?又有哪个老师的妹妹会误会你们之间普通的师生关系,对你大吃飞醋呢?”
他这回笑得颇为八卦。
方瞭对他这副表情颇为不爽,干脆不耐地回他一句:“关你什么事?”
白止对她的泼辣劲儿却更有兴趣了,扶着桌子笑了一阵后,竟然好心情地同她讲起故事来,内容大多都是有关白空念的少年趣事。
“阿念那家伙从小就聪明得很,在我们几个同伴中当中,他年龄最小,懂的却最多,既听话又有礼貌,大人们都很喜欢他,除了他父亲和继母……”白止的笑意微敛,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平常。
“每次家长们聚在一起,总是会撺掇着他出来给大伙儿背诵一些古诗词和文章,他那时候才几岁啊,看过和记得的东西却都大大超过了别人。我们这些旁观的呢,别说背书了,他会的那些东西我们根本连听都听不太懂,只知道大人们听过后总会特别赞赏他。他虽然话少,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会说好听的套词儿,看上去和长辈们都不亲近,但每回过年在老人们那里领的压岁钱和奖励,他永远都是最多的那个。”白止露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详神色,仿佛心神已随着自己的话语回到了过去那些无忧的少年时光。
“曹植……”方瞭听着,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夏天时,白空念在疗养院上书法课时信手写就的那幅字。
听到那个名字,连白止也不禁重新抬起眼打量了她一下:“你知道了什么?”
方瞭怔怔地道:“他以前,是不是很喜欢曹植的诗?”
白止掩去眼底的一片黯然,浅淡地笑了笑:“我倒是还记得他小时候在他母亲面前背诵《白马篇》的样子。‘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当年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却也学得有模有样的。其实,要不是他自己喜欢画画,后来又选了学医,我倒觉得他也挺适合从军,那副硬骨头,可不是普通人能啃得动的。”
不知为何,方瞭的眼眶突然一片湿热。她努力镇定了一下心神,才没有任由眼泪当着白止的面落下来。
下午,白空念连着有两堂大课。只在两节课交接之间休息了十五分钟,下课后又被学生们堵着解答问题,一直忙到快六点,他才终于得以抽身。
本来是想去那间好久未光顾的日料店吃晚饭的,不过走到停车场时,他突然心血来潮,想起早上偶然见到方瞭听她提过下午要值班的事,便决定先去方瞭工作的便利店转一趟。
他驶车出了学校,在路旁的停车位放好了车,便朝便利店方向走去。
不过他进店后,却没有在收银台那里看到熟悉的身影。
白空念不动声色地在店里闲晃一圈,确定方瞭不在,便随手拿了两瓶矿泉水去结账,付钱的时候,他状若无意地向店员问了一句:“在这里工作的方瞭是不是已经下班了?”
这个年轻女孩子便是刚才和方瞭交接班的那个。她看了白空念一眼,见他长得端端正正穿得也不错,感觉他不像什么坏人,便多嘴道:“对啊,半小时前她就下班了。好像是有约会的样子,跟一个穿得很潮的男的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她男朋友。”
白空念一愣。他不声不响地接过对方找补的零钱,心里骤然泛起一阵说不清的酸楚。
走出店门,他没有迟疑立刻给方瞭打了电话过去。
没等多久,那边就飞快地接了起来。
“白老师?”方瞭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惊讶,甚至可以说是心虚。
“你在哪里?”他直接问道。
电话那头古怪地沉默了一瞬。就是这短得几乎令人察觉不出来的一丝空隙,却令白空念更加确定她现在正在做什么他不知道的危险之事。
“白,白老师,我说实话,您千万别生气。”方瞭的声音弱弱地传了过来,“我现在正跟白止在一起。就在商业街路口的快餐店里。”
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白空念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立刻罩上了一层阴翳。
“……白止?”过了几秒钟,他稳下心绪,似乎有些疲惫,但更多的还是冷淡地反问了这一句。
充满了陌生冷意的声音,令方瞭在听见的那一刻就开始后悔自己今日的决定,她发现自己真的是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