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燕青沿着行人通道走进小区,道路两旁的绿化带上胡乱生长着很多植物,虽然茂盛却不成章法,把路灯和四楼以下全部给遮挡住了。经过一辆小型垃圾车,是一种新型的社区垃圾车,驾驶座是开放式的,没有门窗,这种垃圾车速度很慢,距离也走不远,一般是将片区的垃圾集中起来,转运到最近的垃圾中转站即可。垃圾车正好停在江一波家的单元门口。
避开垃圾车,付燕青透过一楼的厨房窗户,看见一个女人正在洗碗,她低着头,长发垂下,看不出是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据了解,黄芩生下江一波那年才二十一岁。
付燕青并不认为生孩子越早越好,许多人在没准备好成为父母时,像是给人生交差般生了孩子,结果发现自己原来还没长大,又如何能成为孩子的榜样呢?他感概的同时,敲开了黄芩的家门。
“这么晚还要来打扰,不好意思。”
黄芩有些紧张,喃喃说了声“没事”。
付燕青进屋后,发现这间屋子的装修很陈旧,脚下的地板砖上有好些裂缝,部分砖块已经凸起。客厅面积也不大,一张陈旧的布艺沙发顿时进入贺嘉的眼帘。沙发是三人座外加一张“贵妃椅”,靠垫却明显少了一个。
“之前你们同事拿走了,说是要化验。”黄芩指着沙发说。
付燕青点点头。应该是同组的人来拿走了。考虑到受害人死前鼻腔里有吸入过棉线异物,沙发靠垫材质也是面麻纤维,所以要将其取走化验。
他的眼睛环顾着这间屋子。第一感觉就是没有成年男子居住的迹象:没有烟灰缸,没有打火机,没有大码的男士拖鞋,没有男士茶杯。
“今天事多,在医院没来得及细问——那女孩走了后,你跟你丈夫在做什么呢?”付燕青的目光很犀利。
黄芩有些紧张。
“我回家后跟你的同事已经说过了——我前夫九点过一点离开的,他走的时候,那女孩还在波仔房间里,房门开着,应该是在上网。我后来在客厅看电视,女孩儿离开时还很礼貌的跟我打了个招呼。”
付燕青见黄芩有些紧张,顿时令他心生怀疑,可是想了想,犯罪第一现场是在户外的荒地上,受害人是在那里遇害的,那么跟这家人应该没什么关系……
不过,刑警这时候的原则是怀疑所有相关的人。
“你当时看的是什么节目呢?”付燕青不动深色地询问道。
黄芩有条不紊地说出了一部国产刑侦连续剧的名字,第几集,内容大致讲的是什么,都说的清清楚楚的。
付燕青几乎不看电视。一来没时间,二来即便看也只是上网看些破案题材的,但最近这些年的国产刑侦剧质量都大不如前,也就没怎么看,反倒是看推理小说比较多,但自己从来不信推理那套。
见黄芩说话的样子不想撒谎,但是又考虑到现在的电视都有回看功能,即便当时不在电视机旁,也可以随便说一部看过的电影电视或综艺节目。
“对了,那晚你前夫来找你有什么事呢?”
“唉……我们是谈复婚……之前发生了很多事……”
付燕青从沙发上突然站起身来,眼神瞬间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像是刺穿了眼前这个娇小柔弱的女人。
“你好像隐瞒了什么?”
沧桑的国字脸上,一双犀如刀的眼神,顿时令黄芩有些不知所措,连围裙的绳索解开掉了下来她也没注意到。
“付刑警,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黄芩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据我观察,你跟你前夫之间应该有很大的隔阂才对,屋里长期没有男人居住的痕迹,而且门卫说昨晚他也是第一次来你这里,突然上门谈复婚的事,你显然隐瞒了什么!你儿子同学离家出走前,最后出现在你这里,我有理由怀疑她是不是在你们家遭遇过什么情况,对吧?”
“我……”黄芩咬了咬嘴唇,脸上的表情极为惶恐,“我……”
这时候,一间卧室门突然打开,江一波从房里冲出来,走到付燕青跟前,凶神恶煞地瞪着他。
“你别逼我妈了,让我跟你说。”
付燕青注意到江一波那双眼睛,极为冷漠空洞,但是里面绝不是没有故事的那种无知,相反,里面藏着很多谜一样的东西。
“我爸妈当初是假离婚,就为了我们现在住的这套破房子,你去查查这房子的前业主就知道——我妈当时为了这房子才嫁给了那个老头子,半年前才死!”
江一波憎恨的目光瞪了瞪中年刑警,然后厌恶地斜睨了母亲一眼。
付燕青突然有些尴尬,他的悲悯和同情心让他敏感的神经有些感触,感觉自己有些“以大欺小”和“倚强凌弱”。但他努力说服自己,强调自己是个身经百战的刑警,办案向来公正公平,没必要质疑自己什么,不能因为见他们可怜就另眼对待。
“你出来的正好,我还有话问你。”付燕青说,煞有介事地提高了音量。
“还问什么,我该说的都说了。”
“贺玲在房里跟你聊了些什么内容?”
“我说过了,就是我们在学校被人欺负的那些事,然后上网……”
付燕青让江一波说出了上网的内容,聊天的细节,听起来没什么可疑。
“没什么事我回房了。”江一波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用力关上了房门。
“砰”一声响,感觉地和墙都在震动。
付燕青转过头来的时候,黄芩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她似乎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平复了一下心情,才解释说:
“这种丑事你让我怎么跟外人说……我们这些出生不好的人,打工打了半辈子,却连一套房子都买不起,那时候波仔上初中了,我们还住在廉价的出租房里,周围环境复杂,我跟丈夫害怕波仔学坏,当时我在一个茶坊做服务员,碰巧认识了一个年纪大的男人……为了孩子,我跟我丈夫最后……最后不得已才……”
付燕青出身于贫困家庭,成长途中曾经也差点误入歧途,后来当了警察才始终秉承着人性本善的原则,他深知广大贫苦百姓生活的艰辛,对于黄芩所说的事,也是目前中国社会上层出不穷的怪现状,但自己作为一个普通刑警,根本没能力和精力来应对这些。活了三十五个年头,他也算是能够应对各种人生的无奈和困惑。
“有些不太中听的话,我还是不得不说。”付燕青说。
黄芩擦了擦眼泪,抬头凝视着他。
“你儿子在学校被别人欺负,应该是有原因的吧?”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那我直说了,你儿子整天迷恋摄影,性格又内向古怪,他在学校经常被人欺负的原因,其实是他偷拍女同学。”
“什么?”黄芩很惊讶,“这个死孩子,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事……这个死孩子,竟然会干出这种事!”
黄芩听到“偷拍”这个字眼,似乎特别敏感,眼眶里竟然涌上了眼泪。江一波房间门突然传出门锁反锁的“咔嚓”一声。
付燕青睨视着江一波的卧室门,“请你再说一次,周五晚上十二点前后,你儿子在家做什么?”
“白天我已经跟你们说了很多次了。我儿子在房里上网,具体我也不知道,还有那个……下午的时候,你们的人搬走了他的电脑,我也不知道这是要干嘛,好几千块钱的东西……”黄芩想到了什么,“难道那女孩离家出走,跟波仔有关吗?”
“那就先这样吧,你们早点休息。”付燕青说,站起身打算离开。
“警官,”黄芩浑身都在哆嗦,“我儿子是不是做了什么……”
“你的儿子,”付燕青停顿了一下,冷冷反问道:“你不应该比外人更清楚吗?”
“你回来得正好,”罗志文说,将一份A4纸打印的资料交给了付燕青,“编辑室那边把查到的信息进行了汇总,你慢慢看看吧,”抬手看了看表,“现在回去还不算太晚,可能还赶得上洗碗汤。”
“你先走吧。”付燕青说,坐下就埋头翻看资料。
“你虽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也别熬太晚。”罗志文说,点燃了一根烟,拿起手提包夹在腋下,迈开八字步摇摇晃晃而去。
台灯的光晕里粉尘颗粒显得很活跃,付燕青抬头看着银色的台灯罩,一只手摩挲着下巴,然后提起笔在“汇总”的调查资料上标注了下划线:
案发地周边,有案底的人,身强力壮且可能随身带着螺丝刀的人,符合条件的有一个,吴大强,三十七岁,单身,有过误杀坐牢的案底,现在是一名汽车维修工,有辆摩托,工具箱随身带着……
短短几行字,除了语句不通还有几个错别字。付燕青却并不在意,对于一线调查的刑警来说,打字和写字的能力水平都有限。他点燃了一根烟,继续查看这个叫吴大强的背景资料,调查报告上写着:
检查了他的工具箱,成套工具齐全,案发时段,自称在家睡觉,无不在场实证,而且右手有伤,伤口有待进一步查验……
付燕青在心里分析:
假设一名身强力壮的凶徒,徒手捂死一名瘦弱的女生,也要双手完成才可能,受害人右手上的压痕,应该是凶手的左膝盖压在上面造成的。
那么凶手就是骑在受害者的腹部上,左膝压着她的右手,双手捂住她的口鼻,这样一来,受害人的左手是自由的,她一定会下意识反抗,这种情况下,会出现多种可能,其中一种,那只左手很可能对凶手造成了抓痕,指甲缝里可能有凶手的血液和皮脂,这才不得不卸掉左手,但凶手不知道受害人是因为体弱造成了假死状态,最终凿手才让她失血过多而亡。
如果假定推理成立,吴大强既有前科又有犯罪动机和条件,措手杀人后将受害人的左手凿掉,很可能是行凶过程中吴的右手被抓伤。另外,将受害人书包扔在现场,也符合另一条推理:凶手与死者不相识,却故意留下书包,希望警方尽快查到受害人身份,这样一来警方会从受害人身边的关系网着手。
再假设受害人离开江一波家后,没有第一时间坐车回家,而后走进巷子遭到吴大强绑架,后者猥亵未遂措手杀人而后凿手分尸,逻辑上看起来成立。
他往一次性纸水杯中抖了抖烟灰,然后在自己的记事薄上写下了吴大强的名字、电话、住址,以及摩托车车牌号。接着敲击电脑键盘,打报告向上头申请为吴大强右手的伤口进行查验。
付燕青心里很明白,如果没有找到受害人的断手和凶器等实证,这一切的推理都仅仅在假设层面,需要极为小心地去论证,如果不是碍于案发现场没留下线索,他断然不会采用这种假定性推理来寻找调查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