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感觉要下的暴雨却迟迟没下,气温异常的闷热。市刑侦支队接待室的冷气都打开了,付燕青仍感觉到脸上有种灼烧的刺痛,同样,他也能感觉到受害人母亲的内心也有同样的刺痛。
转过头,他见到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手上拎着个袋子,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坐在沙发上已泣不成声的姚慧芳。
“妈。”年轻人的语气很镇定。
“贺嘉……”姚慧芳的嗓音沙哑干涩。
“妈,到底怎么了?”
付燕青看着说话的男生。他留着微卷的短头,五官和轮廓线都很深,虽然皮肤有被曝晒过的痕迹,但总体仍算是白净,应该就是属于那种天生晒不黑的一类人,自己跟他比起来就是块煤炭。
姚慧芳干抽泣了几下。
“你妹妹……你妹妹她……”声带似乎都已撕裂,“她被人杀死了……”
贺嘉将袋子死死攥住,浑身都在颤抖。付燕青留意到他手上拿着的塑料口袋,从包装上的信息来看,里面应该装着跆拳道的护具。
“唉……”罗志文叹发出一声悲悯的长叹,他正站在靠窗户的地方吸烟。
“老罗。”付燕青朝搭档使了个眼色。
罗志文熄灭了烟蒂,缓缓走到贺嘉母亲的身边,“大姐,你跟我去另一个地方吧!”
姚慧芳消瘦的脸庞显得更加憔悴,她望着贺嘉,又干抽泣了几下,儿子朝母亲点点头,目送她跟刑警走出了接待室。
“我妹妹怎么死的?”贺嘉问,迫不及待地望着黑脸刑警。
付燕青示意他坐下,“不好意思,案子在调查中,还不能告诉你具体情况,听说你在警校读书,规矩应该清楚才对,请你先配合我们的调查。”
付燕青向来注重查案的原则,但有时候面对受害人的亲人,他还是容易“心软”,毕竟人心都是肉做的,受害人的亲人有权利第一时间知道亲人遇害的过程,内心有点纠结。
贺嘉深呼吸了一下,低声说:“好吧。”
付燕青打开面前的黑色本子,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了贺嘉。
“这是从受害人手机里洗出来的自拍照片,你母亲刚刚已经确认过了,不过按程序还是请你也确认一下吧。”
贺嘉没什么表情,伸手接过照片。上边是一个极度消瘦的女孩,清纯可爱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珠子很灵动。
“是我妹妹。”他声音低沉,“我什么时候能认尸?”
“不急,你母亲已经去了。按例我们还要问你一些问题,希望你客观真实地作答,”付燕青说,一边翻开记事本,忽然抬起头看着贺嘉,说:“你没问题吧?”
贺嘉闭上眼,说了声没问题。
“你父母离异后,你跟着母亲,妹妹跟着父亲,是这样吗?”
贺嘉点点头,表情没什么变化。
“你跟受害人经常见面吗?”
“偶尔。”
“那你跟受害人最近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贺嘉皱了下眉头,鼻翼微微张合,“昨天傍晚,七点左右。”
“你们在哪里见面,都说了些什么?”
“在警校学生食堂二楼。”
“聊过些什么?”
“警官,我知道你们查案的原则和程序——”贺嘉说,他的情绪有些微微激动,“还是请你把我妹妹的死因详细告诉我!”
付燕青睨视着年轻学警。心想,你是有被告知真相的权利,但是我们也有查案的原则,或许你觉得我不通人情,但是这时候绝不能讲情面而坏了查案的规矩,我这是对你负责。
“年轻人,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得给你个忠告,虽然你现在还不是警察,但是这样的说话以及思考方式,对你来说同样很危险。”
贺嘉无奈地往后仰头,但嘴上什么话都没说。
付燕青撇着嘴呈“八”字,不自觉抬手刮了刮鼻子。心想:正常人不是应该生气反驳我才对吗?他不说话什么意思?看穿了我故意打官腔?他一定认为我这幅面孔很可恶吧!
贺嘉接着说了下昨晚在警校食堂发生的事。
“你作为哥哥,听到妹妹被人欺负,难道没想过要帮她出头?”
“我觉得被欺负了,第一时间告诉老师才是最理智的办法。”
付燕青略带狐疑的眼神扫视贺嘉,心想,这小伙子虽然感觉很老沉,但毕竟才二十来岁,太老练了反而不太正常。
他假装满意地点点头,“你妹妹离开时几点?”
“七点半。”贺嘉说,闭上眼无比愧疚的样子。
付燕青叹了一口气,把信息记录在本子上,在时间七点三十分下方做了标注。
“对了,你刚才提到她被人欺负,知道为什么事被人欺负吗?”付燕青随口一问,根据以往经验,高中少女谋杀案很多都牵涉校园暴力事件。
“我当时没有问……”贺嘉双手捂脸,把头深深埋下,这一动作戳中了付燕青悲悯的神经。
“最后一个问题,”他的语气很委婉,“昨天晚上11点至2点期间,你在哪里?”
贺嘉猛然抬起头,眼神里闪烁着几丝愤怒的光芒。
付燕青咽了口唾沫。
“我在寝室里睡觉。”贺嘉说,他控制住了愤怒的情绪。
“噗……”付燕青咕噜一声叹息,松了一口气,挠了挠头发,解释说:“你懂的,我们要按例查问所有人。”
贺嘉微微点头。
“你叫贺嘉对吧?学什么专业的?”
“刑侦。”
“这时候还能控制住自己情绪,很难得,”付燕青点头表示赞赏,“那差不多吧。”
贺嘉站起身俯视着刑警,说:“警官,我妹妹到底怎么死的?”
“我看你说话逻辑挺清晰,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能控制住情绪,应该是个搞刑侦的胚子,”付燕青答非所问,“但是你们这个年纪的人,做事冲动,又热衷于什么心理侧写和推理,所以我想提醒你,千万不要私下乱来,不然的话只会给我们添乱,明白吗?”
“请你告诉我!”
真是头犟牛!付燕青心想,不过退回去十五年,自己当时不也分不清忠言逆耳吗?算啦,不跟年轻人一般见识了,要换作罗志文早拍桌子骂娘了。
“走吧,我领你去看遗体,不该问的就别再问了。”付燕青态度很坚决,“你们签字以后,法医会即刻解剖。”
贺嘉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也就没再纠缠。
从电梯口出来,到通往太平间这条过道距离不算长,米白色的瓷砖,光滑的像镜子一样。吸顶灯照射下,人的倒影在地上清晰地反射出来,看上去却有些阴冷。太平间门口的长椅上,姚慧芳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枯木雕塑。
她见到贺嘉走过来时,立即站起身来,嘴里不断念叨着:
“女儿没了,这都怨我……都怨我当初……”
“妈,要怨的人不是你。”贺嘉说,搂着母亲消瘦的肩膀,“别太伤心,身体要紧……”
“你妹妹死的好可怜……一定要抓住凶手……”
“我会的。”贺嘉说,眼神很坚毅。
付燕青站在太平间门口,离过道那把长椅不过三米之隔,见到姚慧芳哭得泣不成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他是深有体会。四年前,三岁的女儿出了意外,自己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可谓尝尽了人间疾苦。
贺嘉走进太平间的时候,看样子屏住了呼吸。他先是伸出颤抖的左手,两根手指夹着“盖尸布”,白色布料上就像布满了有毒的荆棘,手指头似乎麻木了,动作极为迟缓。
他微微侧着脸,一点一点往下揭开白布。
先是尸体的额头,凌乱的黑色刘海露了出来,接下来是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比生前似乎还要大,像两个铜铃一样,目不转睛瞪着天花板。
付燕青的心忽然被什么东西给拽着拧了一把。看到贺嘉跟妹妹眼睛对视,他好像这一瞬间才终于接受妹妹死了这个现实。这一刻,付燕青触景生情,他反倒快要窒息了。
尸体的眼珠子突然动了一下。
付燕青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
或许是幻觉吧,也或许是生理性神经反应。贺嘉的眼神却没有躲闪,他那双深邃忧郁的眼睛,一直跟妹妹对视着,那种表情,付燕青感觉就像看着四年前的自己。他跟贺嘉此刻的感受应该是一样的,当时他的内心也被愧疚和悔恨充溢着,以至于连眼泪都没有流下来。
贺嘉调整了一下呼吸,眼神从忧伤变为了犀利。糟了,付燕青心里嘟哝了一声,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不应该让贺嘉来认尸,但已经晚了,贺嘉往下揭开了白布,看到了那只残缺的左手。
付燕青为了转移贺嘉的注意力,把贺玲的手机递给了他,“手机我们检查过,你可以拿回去看看有没有线索。”
贺嘉查看了手机上的短信,看到昨晚自己发的那条短信:
“改天抽个时间,我想和你谈谈。”
他慢慢蹲到了地上,把头埋在两腿间,捂着脸终于泣不成声。
黄昏,天空中的雾霾散了些,太阳闷在云层里像个荷包蛋。贺嘉离开市公安局打车去了父亲家,找到车钥匙后去了地下车库,坐上了那辆“丰田”SUV。上车打燃火,一脚踩下油门,然后折回市公安局附近。
贺嘉一直盯着公安局大门。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里耐心地等,只要有熟面孔的刑警再次出动,他只要跟在他们后面,没有针对性和目的,说不定才能发现更多。
车内有些闷热,正准备点火打开空调时,看见按钮上有一点污渍,他顿时皱起眉头,迅速从旁边抽出一张纸巾,轻轻地擦了几下,然后才点火打开了空调。他已经对自己的洁癖发起了挑战了,也努力让自己融进集体生活中,但有时候想一想,何苦呢?当初什么要上警校呢?掏出耳机塞进了耳朵里,“收音机头乐队”唱着他们自己很讨厌的那首《怪人》:
“我想要一个完美的身体,我想要一个完美的灵魂……”
音乐还没放完,一辆黑色越野驶出公安局,透过车窗可以看见驾驶员的那张沧桑的国字脸——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目光犀利,而副驾座的人是个矮胖子。
贺嘉发动汽车后,小心翼翼地一路尾随。他直视前方,冷峻的脸上渗透着一股伤感的悲凉。
刑警的目的地是一个酒吧。贺嘉停车后坐在车里观望,车就停在马路斜对面,看样子刑警没有料到会被人跟踪。
等到天色略微有些暗沉,两名刑警从酒吧走出来后,一个染着金黄色头发的年轻人也走了出来,二十出头的样子,嬉皮笑脸地冲刑警说了些什么,还冲刑警挥手打招呼,但嘴里却骂了一句脏话。贺嘉看口型就知道是脏话。
贺嘉走下车,看着逐渐远去的警车,又看了看正在抽烟的“金毛”,正打算走上前时,一个跟妹妹年纪差不多的女生走到了“金毛”面前。她留着很潮很时尚的短发,身材高大而匀称,两只耳朵上都打了好些耳洞,戴着好几个时髦前卫的耳钉。
女生一把接过“金毛”手中的香烟,放嘴里猛抽了一口。
“瘟神都走了吧?真是麻烦!”她抖动着身体大声说。
“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条子迟早会找到你。”金毛鄙夷道。
“你还说——那晚要不是你突然出现……”
“够啦,都怪你磕了药!”
“你要不是我的挂名哥哥,我肯定会杀了你!”女生的双眼冰冷的像是爬虫类动物,不禁令金毛下意识退缩了一下,女生弯着嘴,冷笑了一下,“没出息的家伙,整天就知道上网YY!”
“嘿,你这死丫……”金毛既恼怒又怯懦的样子。
贺嘉站在离酒吧门前,大约三远米的位置,眯缝着眼注视着这对兄妹,也听清了两人的这番对白。由于周围环境杂乱,过路的人也多,兄妹俩竟然都没注意到贺嘉。
金毛甩了下手,样子拽拽的,转身迈着八字步走进了酒吧。贺嘉这时候刚好走到女生的面前,用锐利的眼神盯着她。
“你就是欺负贺玲的人?”他的语气极为冰冷。
女生望着贺嘉,只看了一眼贺嘉的眼神,立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你谁呀你?”她嚣张蛮横地反问道。
“你打这么多耳洞,是想要存在感吧?”贺嘉凝神望着女生。
“神经病!”少女厌烦地甩甩手。
“别走——”贺嘉一把拽住了少女的手腕,“你是不是欺负过贺玲?”
“放手!是又怎么样?”女生挣扎着说,挥舞另一只手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自己的一个耳钉,但她没有注意到。
贺嘉再度向女生逼近了两步,眼神像一把锋利的钢刀。
“你要干什么?你该不会打女生吧?哥!救命……”女生吓得朝酒吧内呼救。
金毛冲了出来,看到贺嘉来者不善,于是撩开短袖,露出胳膊上的龙形纹身,摆出一副恶人嘴脸。
“你他妈谁呀?放开我妹妹!”
“哥,这人欺负我!”
“你他妈敢欺负……”金毛话没说完,就被贺嘉一个擒拿手锁住手腕,“唉哟……疼……轻点……”
贺嘉顺势一脚踹到他的小腿肌肉上,他立即单脚跪地,疼得忙着求饶。
“唉哟……饶命……饶命……”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欺负贺玲的人?”贺嘉冷冷地瞪着女生。
“哎哟,疼……死丫头,你快说啊,我手快断了……”
“对不起咯!大不了以后不找她麻烦了。”女生冷漠无神的眼珠子左右转了转。
天色已经黑了,周围的光影投射到贺嘉脸上,样子显得有些可怕。他松开了手,用手指着金毛,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女生。
“我当着你面打了这家伙,你心里却在笑,就算我当着你面打你父母,我猜你也会笑。”
问题少女被吓到了,顿时蜷缩到墙角处。
“昨晚十一点过后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没做什么,在家……”女生的眼神比先前还要飘忽。
“贺玲昨晚有没有跟你在一起?”
“没有……”
贺嘉了解的信息太少,但他看得出曾霞有事隐瞒。
酒吧里突然跑出来一个服务生,手上拿着手机,用手指着贺嘉:“你干什么?我报警了啊!”
贺嘉指着女生,“我还会来找你。”然后蹲下身像是系鞋带,在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放进了裤兜,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留意到。
女生咬牙切齿瞪着贺嘉的背影,发育丰满的胸口像海浪般起伏。
“那家伙满口疯话,就是个疯子!都怪你这个死丫头,招惹一个疯子,你脑子有病吧,才会跑去做那种事……”金毛骂骂咧咧。
“你才有病,全家人都有病,迟早有天我要杀了你们!”少女说,冷眼瞪了瞪金毛,若无其事地走进了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