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下午,天空下着绵绵阴雨。贺嘉和草婷分别打着一黑一白两把雨伞走进了墓地。地上有些积水,贺嘉的黑皮鞋湿透了显得黯然无光,草婷脚上那双小白鞋也沾满了黄褐色的泥土,两人肩并肩来到了贺玲的墓碑前,矗立在雨中一动不动。
贺嘉默哀了一阵后睁开了眼睛。
“你今晚打算揭晓真相?”草婷看着他的侧面,依旧是习惯性的面无表情,浅浅的一层胡渣子让那张俊朗的脸看上去有些颓唐。
“嗯,今晚。”淡淡挤出了两个字。
“三年前警方到底忽略了什么线索呢?”
“江一波偷拍、我妹妹患有地中海贫血、社区垃圾车、江一波父母离婚,还有他母亲不戴婚戒等等,将这些不起眼的线索拼凑起来,就是一条完整的破案线索。”贺嘉依旧腔调古怪。
“你三年前就知道了真相?”
贺嘉望着妹妹的墓碑,虽然表情平淡,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氤氲着淡淡的愧疚。
“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
“是啊……为什么不早说……”
贺嘉闭上眼,修身的黑衬衫凸显出健硕的胸肌轮廓,此刻像海浪一样起伏着。
如果他一早盯死江一波,甚至先打草惊蛇,那样的话江一波或许就不会坐牢了,但是那样的话——张燕和伊可儿或许也就不会出事了。贺嘉没办法说出口。
“现在这个局面,难道你三年前就料到江一波一定会再杀人吗?”草婷说完吞咽了一口口水。
贺嘉闭上眼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概率问题——你听过‘零一率’和‘无限猴子定理’吗?”
是什么?草婷一脸困惑。
“零一律是概率论的一个定律,指的是有些事件发生的概率,要么为‘一’,就是肯定会发生,要么为零——也就是肯定不会发生,而无限猴子定论是零一律的案例,说的是一只猴子坐在电脑前胡乱敲打键盘,假设猴子所敲的次数为无限,那么猴子迟早能敲出一本《莎士比亚全集》。”
“我不太明白……”
“举个例子,假设今晚新疆下雨的概率为0.3,广州地震的概率为0.0008,那么新疆下雨和广州地震同时发生的概率就是0.3乘以0.0008的结果——虽然概率小,但并不是不会发生,所以猴子胡乱敲键盘,有很大几率会敲出简单的单词,这个概率就跟新疆今晚下雨差不多大,而猴子胡乱敲打出完整的一句话的概率,可能就跟广州今晚发生地震的概率差不多小,而他要敲打出完整的文学段落,概率恐怕就跟今晚新疆下雨同时广州还要地震一样渺茫,虽然几率小,但只要时间是无限的,那么这也是必然会发生的!”
“你的意思是说三年前,你就利用概率学计算过江一波可能再犯案的几率?”
“没错,而且犯罪心理学领域还论证了一个观点——人是先有了罪恶感,往往才实施犯罪的!”
“可是……理论归理论,可万一这一切不会发生,或者说没这么快发生呢?”
“学姐,还记得你当年出的那道推理迷题吗?”
“嗯嗯。”草婷困惑地点了点头。她记得贺嘉不是第一次反问她这个问题了。
“你可能还不明白,那道题的杀人原理就是‘零一律’,看似偶然其实也是必然,凶手只要在台灯上涂抹剧毒,只要台灯发热剧毒融化,并且恰好滴入到咖啡杯中,而且受害人还不能发现,看似要诸多巧合才能发生,但只要时间允许,那么终有一天会必然发生——‘零一律’是一个定律,对于江一波再度犯罪的可能性来讲,要么是肯定不发生,要么就是肯定发生。对他自身来讲,肯定不发生的概率要小过肯定发生的概率!不过就像你说的,万一他不再犯罪,或者说我等了一辈子他都不再犯罪,这种可能不是没有,而且几率还很大,可我没有退路……”
“因为当年江一波还是未成年人,你是为了替妹妹报仇所以甘愿赌上一把?”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有人说人生就是一道道的选择题,我只是在当时做了一个选择,也就导致了现在这个结果,仅此而已。”
好深奥啊!草婷心里道。
晚上八点整,秋雨天让夜幕比平常来得更早,刑警队大楼上的挂钟发出了“噹”的一声,这一刹那,时间仿佛在夜色中静止。
贺嘉的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记事薄,走在审讯室过道上仿佛也是静止的,只有昏暗的暖色调吸顶灯、灰褐色的地板砖、渗透进夜色的玻璃窗,还有站岗的守卫再往反方向移动。他经过转角,走进了灯光昏暗的审讯室,拉开凳子坐下以后,打开了桌上的台灯,然后用一双淡漠却又犀利如刀的眼睛瞪着江涛。
“请你再说一次,为什么要留着那把螺丝刀?”贺嘉说话时,将黑色记事薄往桌上轻轻一扔。
“我、我说过很多次了……你们也检查了螺丝刀,那上面刻着我太太的名字(如果我当时扔掉),万一被你们捡到,就会查到我头上。”江涛低着头说,根本不敢看贺嘉。台灯照射在他满是汗珠的宽大的额头上。
贺嘉嘴角露出一个冷漠又轻蔑的酒窝。警方按照江涛先前的供述,在他的工厂某棵树下挖出了一把螺丝刀,用塑料布包裹严实,上边沾有风干的血迹,贺嘉看过那把螺丝刀,极为普通,唯一不同的就是刀杆上刻着“芩1986”。
“刀上为什么刻着黄芩的名字?”
“那、那时候我在一间锻造厂打工——认识了包装车间的小芩,那把刀是、是我当年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你不扔掉它,不止是担心万一被发现,恐怕也舍不得吧?”贺嘉面无表情地说,语气跟平时说话一样显得很平淡。
江涛原本一直埋着头,此刻忽然抬起来看了贺嘉一眼,再次低下头,蜷缩的身体瑟瑟发抖。
“化验结果出来了,螺丝刀上的血迹,DNA跟我妹妹的吻合——这时候了,你的心情是不是很矛盾?”
江涛再度抬头,双眼极为空洞,看上去就像两个黑色的洞窟。
“螺丝刀能够进一步支撑你是案子的凶手一说,而这样的话,上个月杀死张燕并凿掉左手的案子,你说你是凶手的可信度也无形中增强了,你说的人格分裂或者选择性失忆,也有了一定的可信度,这样一来,你入罪的结果,很可能不会被枪毙,你们的阴谋看来得逞了,是不是觉得很高兴?”
贺嘉说话时刻意强调了“你们”,并冷眼睨视着江涛。
“不、不,从头到尾只有我……”江涛低着头解释道。
“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吧——”贺嘉站起身走到江涛的身后来回踱步,“我国古代有个皇帝,他明知道有位大臣想要谋反,但他却一直不露声色,因为皇帝知道谋反的人绝不止一个,等到掌握了所有谋反大臣的证据后,一次性将这些人给绑了砍头,这个故事就叫一网打尽!”
贺嘉故意拖长了尾音,同时拍了一下江涛的肩膀。
江涛顿时打了一个冷颤。
贺嘉接着像拍灰尘似的双手拍了拍,然后在自己的衣服上轻轻擦擦。他绕回到江涛的对面,坐下后直勾勾瞪着深埋着头的江涛。
“看你的样子应该明白我说的一网打尽了吧——”贺嘉身体前倾,压低了音量说,“我再告诉你吧,我其实一早就发现了真相——”
江涛惶恐地抬了一下头,身体再度打了个冷颤。
贺嘉转动了一下桌上的台灯,并将光线的强度调大了一些,江涛觉得刺眼抬手遮挡。
“我就等这个时候——我等着看你儿子,看他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
贺嘉身体靠后靠在椅背上,他整个人此刻在逆光的方向显得更为神秘。
“我陪着你们慢慢演戏,就是要在你们自以为有希望的时候,再将你们的希望彻底击碎!”
“人是我杀的……从头到尾,人都是我杀的……凶手只有我一个人,我儿子是无辜的……”江涛抬起双手遮挡住自己的脸,银晃晃的手铐在灯光下更加刺眼。
监控室内,付燕青和草婷透过显示频看的清清楚楚,他点点头说道:“看来贺嘉已经攻破疑犯的心理防线了,接下来就是揭开真相的时候了!”
草婷握紧拳头:加油!贺嘉!
贺嘉伸手再次调整台灯照射的位置,从刚才直射江涛的位置转到照射在两人中间。
“江涛,你看着我再说一次——说张燕是被你杀的!”
江涛放下手,望着贺嘉那张忽明忽暗的脸,双眉变成了八字,嘴唇颤抖的厉害。
“是、是我杀的……”
“不,我要你说——我妹妹贺玲是被你杀的!”
江涛顿时痛哭流涕,抽泣了几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贺嘉猛然站起身,将台灯再次照射到江涛脸上。
“那我来说——”
音量提高了不少,当中还夹杂着愤怒。
“杀害我妹妹的真凶——前前后后一共有三个人,而你——只是其中那个最没有杀人动机的!”
“第一个杀人未遂的人,也是有动机的人,是你儿子江一波!”
江涛双手捂着前额,像是遭受了当头棒喝,埋着头拼了命地摇头,然后又开始撞击桌面,撞击声和抽泣声交替着。
守卫开门进来制止了江涛,贺嘉叫守卫松开手。
“你想逃避吗?那晚的真相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江涛埋着头瘫坐在椅子上,守卫离开后,贺嘉走到江涛身旁,说:
“你当天跟黄芩约好谈复婚的事,顺道去看儿子,没想到进屋后却发现我妹妹倒在你儿子的卧室里,你们上前检查了一下,发现我妹妹已经没有呼吸了……”
在贺嘉念咒一般地说:
“我妹妹的体质弱,一旦遭遇过渡的惊吓和袭击很可能会造成假死状态——如果不是专业的医务人员是很难分辨的——由于呼吸、心跳等生命指征极其衰微,需要借助仪器才能检测,而假死状态的人从表面看几乎和死人一样,假死状态可持续的时间医学上还没定论,时间最长的案例可持续好几小时,现在你明白了吧?
“你们夫妻商议好替儿子处理掉尸体时,发现我妹妹突然醒来,当时是不是被吓了一跳?就在你们抛尸荒地的时候,正如你所说,那时候身后碰巧有货车经过,我妹妹醒来一定会尖叫挣扎,而你当时下意识捂住我妹妹的嘴,却在惊慌失措下手上没有分寸,措手将我妹妹给捂死了,而你老婆当时就在场,她还是你的帮凶!”
江涛激动地反驳道:“没有,我老婆不在场,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
“事到如今你还想撒谎——”贺嘉回到自己的座位旁,翻开桌上的黑色记事薄,“你老婆一直在场,从先前弃尸开始,她就一直有参与,正是因为她协助你,才误导了警方事后的调查。门卫大爷说看见我妹妹在你之后离开了小区,根本就是看错了人,小超市的收银员见到走进深巷的也不是我妹妹,他们看见的人是你的老婆黄芩——”
贺嘉从记事薄中拿出一张妹妹穿高中校服的照片。
照片上的白色真皮书包显得极为特别,与其说是书包,其实是双肩时尚背包。
江涛瞪大了惶恐的双眼。
“你老婆身材娇小,长得一副娃娃脸,只要换上我妹妹这身校服,再背着特征明显的白色真皮书包,再把头发披散着匆匆离开小区,是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当时是晚上,门卫是靠特征来识人,他根本没看清楚脸。黄芩假扮我妹妹离开小区后,故意走进那个夜里没人敢走的深巷,从小区到这一路上的杂货店和那间小超市都没安装监控设施,那段路上也没有天网,而收银员也只是认出了那身辨识度高的女生校服和书包……”
贺嘉的情绪也慢慢开始激动起来,他停下来深呼吸了两下。
“黄芩进入巷子后,周围没有人,加上光线也暗,而她从书包里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外套,比如中长款的风衣一类的穿在外边就行了——对了,还有书包,怎么办呢?”
他原地踱了两步,接着说:
“她只要提前准备好一个大型手提袋即可——先前放在书包里,等穿上外套,再把书包放到塑料袋中提在手上,这样一来,她进入深巷时乍一看是名穿校服背书包的女高中生,从巷子另一端出来时,比方再扎起头发稍稍画一个浓妆,则变成了一个打扮完全不同的成熟女人,因此,只有人见到女学生进入巷子,而巷子出口那些保健洗脚店,却没有一个注意到女学生打扮的人从巷子里出来,但她们却注意到有几个站街的流莺先后进出过,黄芩当时一定被她们当作了流莺,而黄芩假扮我妹妹这段时间,你又在干嘛呢?尸体又是怎么被弄到城郊的呢?”
贺嘉从记事薄里再次拿出一张照片。
上边是一辆轻型的社区垃圾车。
“我当时问门卫大爷——我妹妹几点离开时,大爷说了一个细节,在我妹妹离开前,有一辆社区垃圾车开出了小区——既然假扮我妹妹的人是黄芩,而当时被你们误以为死去的我妹妹贺玲,她早被你们装入了蛇皮口袋一类的大口袋中,扔到了社区垃圾车上……”
“你们把她像扔垃圾一样给扔掉!”
贺嘉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停下来深呼吸了一口。
“而你——在小区外某个地方等着,等垃圾车驶出小区后,你一路尾随——这就是门卫大爷说的先看到你骑车离开,然后是社区垃圾车离开,再后来,黄芩才假扮我妹妹离开,这样一来就造成假象——你走的时候我妹妹还活着,她是离开你们家以后走入深巷才遭遇不测的……”
贺嘉的话如同咒语,让江涛身临其境般勾起了三年前案发当晚的记忆。
江涛骑着电动车一路尾随着社区的垃圾车,路线是从小区转运到就近的垃圾中转站。这种垃圾车还要负责小区外面的部分路面垃圾桶。终于在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江涛找到机会乘司机下车挥手垃圾时,他从车上取下了装有尸体的蛇皮口袋。
然后用电动车载着尸体与黄芩在约好在垃圾中转站附近汇合。江涛用电动车载着黄芩,将蛇皮口袋放在脚下的电动车踏板上,专挑小路往城乡结合部方向驶去。
到了一片荒地上,周围四下无人,江涛和黄芩把尸体弄到了荒地上。贺玲的尸体只穿着内衣裤,黄芩把身上的校服脱下来给尸体穿好,就在黄芩给尸体扣上衣纽扣时,贺玲突然睁开了双眼,并且大声呼叫救命,把黄芩吓了一跳。这时候马路边有一辆货车停了过来,货车司下车走到荒地边上小便,江涛下意识赶紧用手捂住贺玲的嘴,他的手上一直带着手套……
“正如我当年的推理——你的左膝压着我妹妹的右手,双手捂住她的嘴,情急之下手上没有分寸,竟然连同口鼻一起挤压住,这才措手杀死了她——当时我以为我妹妹的左手可能会给凶手造成抓伤一类的痕迹,但是后来发现断手的时候,指缝中却什么都没有,那就还有一种解释——
当晚有一个帮凶在场——这个人就是黄芩,是她摁住了我妹妹的左手。当时,你们身后马路边那辆货车司机小便以后停留在荒地边,或许还抽了根烟,总之时间比较长,这才给了你们足够的时间,措手杀死了我妹妹……”
贺嘉坐到凳子上大口喘息着,连着深呼吸了好几次。
江涛完全崩溃了,前额不停地撞击桌面,嘴里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妹妹,枪毙我吧,是我杀了人,枪毙我,枪毙我!”
贺嘉狠狠地瞪着江涛,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后来——你费劲力气卸掉左手,那是因为黄芩用手按着我妹妹的左手时,用力过猛在左手腕上留下了痕迹——我记得三年前第一次在医院见到黄芩时,她的无名指上少了一个戒指,当时她撒谎,说因为要和你复婚才不戴婚戒,让我以为戒指是他死去老公送的,我后来终于明白了,应该是她的戒指很特殊,所以在我妹妹的手腕上留下了印痕——我后来特地去茶坊询问过服务员,有人见到过黄芩的那枚戒指。
“所以你们为了掩盖共犯的存在,在当时车坐下的储物箱里只找到了一把一字螺丝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要卸掉这只左手,不然警方很容易根据那枚特殊戒指留下的特殊伤痕查到黄芩头上——这枚戒指什么样,我看不需要对你具体说明了吧?”
贺嘉站起身,再度拍了下桌子。
啪塔一声,让听到的人都能感觉到手心一阵麻木。
“我告诉你——在你们凿手之前,我妹妹仍然活着,她还是因为体质的问题二度假死。徒手捂死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
贺嘉血脉愤张,怒目瞪着埋首颤抖的江涛。
“你们凿手前,为什么不想想她刚刚为什么突然活过来?你们为什么这么愚蠢,要一错再错!”
他大声咆哮道,捏紧了愤怒的拳头,像一头愤怒忧伤的狼。
江涛身体瘫痪似地滑倒在地上。
一旁的守卫走过来将他架起坐回到椅子上。
沉默了好一阵。
“最后,你一边退着走,一边用石头清除地面的脚印,可大半夜的,你刚杀了人,哪来这么强的心理素质?背对着马路,倒退着走,就不怕马路上还有突然经过的车辆?
所以,当时黄芩肯定站在你旁边,不仅用手机替你照亮地面,她还替你盯着马路上,她走几步,而你就蹲下来退着走,一步步清理掉了你们俩的脚印,你主要是要掩盖女人的脚印,最后,你回去处理掉凶器和相关血衣等物证,而黄芩依旧利用小区的最后一班垃圾车,躲在上边进入小区回了家,所以才没有被门卫目击,而垃圾车停在黄芩家门口,自然也不容易被邻居发现。以上,就是当年那起案件的全部真相。”
江涛深埋着头,精神完全崩溃了,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具呆滞的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