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嘉离开了审讯室,解开了黑衬衫至上而下第三颗纽扣。窗外的连绵阴雨似乎停了,可他的心情反而更加阴郁。这次的审讯过程,让他重新又身临其境般体会到妹妹死亡的过程,情绪久久难平。
随之而来的,还有伊可儿失踪和张燕遇害带来的罪恶感。他不禁责问自己,这样的复仇方式注定是要以牺牲无辜人的性命为基础的——假如三年前道出真相,有杀人动机的江一波杀人未遂,再加上未成年,他便不用接受制裁,让人觉得结果不公平的其实只有贺嘉一个人而已,但是现在,这个结果又公平吗?对伊可儿和张燕的亲属来说公平吗?
贺嘉去了趟洗手间,不停地往脸上浇水,然后抬起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的眼神变得飘忽,眼神中甚至出现了陌生和厌恶感。他仿佛已经认不得镜子中那张颓唐的脸。不是现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经不认得这张脸了。
他文绉绉的咕哝说:
“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公平,从婴儿出世的那一刻,人们就已承受着命运的各种不公,也没有任何选择,唯一公平的仅仅是生命终究会以死亡收场的结局,人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短暂地喘了一口气,他来到了另一间审讯室门口,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推门而入。
江一波带着手铐,坐在凳子上等候了一段时间,他的样子至始至终都只有平静和无辜,贺嘉推门而入后,坐到了他面前。
“当年为什么要杀我妹妹?”贺嘉冷冷地问道。
“什么?”江一波一脸无辜,表情也很茫然,“哥——贺警官,我没听错吧?”
“你没听错,也不用再演戏了,我也不想再陪你演了。”
江一波面色平静,摇摇头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我再给你提示多一点,当晚——就在你父母忙着替你掩盖罪行时,你上网给我妹妹发了句信息——问她到没到家,你不过是为你自己做好不在场证明而已——你倒是挺擅长这个,可你事后一定感觉很奇怪,警方找你调查时,所问的话跟你杀人的方式完全不同,查问不在场证明的时间点也跟你想的不一样,按你当时的理解,我妹妹应该是被你用某种坐垫类的东西给捂死的,时间应该是八点多,也就是她刚找到你没多久,你们甚至都没说上话,你就想要了她的命,可警方调查你的不在场证明却是在午夜前后——你当时便发觉不对劲了吧!”
江一波愣了一下,继续装出无辜的样子。
“当后来学校告诉你贺玲被谋杀以后,一些接受过调查的学生开始私下议论,而你有意无意听到一些被害的过程,而警方一直调查你,却始终没找到证据来抓你,你由此便产生了怀疑——但你却欺骗自己,以为这是上天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吧,于是你花了三年时间,用努力学习来麻醉自己,这就是你前后判若两人的根本原因——还记得我说过吗?这样的你太不真实了。你拼命学习,还考上了大学,有句话叫知识改变命运,但你心理始终背负着杀人的包袱,而每当你意识到前途越来越美好时,你就越害怕失去,罪恶感就会更加沉重——这就是你身上的麦克白诅咒,罪恶感驱使着你去进一步了解真相,于是你终于策划了那出三周年祭。”
“我提出搞周年祭奠,是缅怀贺玲……”
江一波有气无力地强辩,却被贺嘉一口打断。
“收起你的谎言吧,你的目的根本是为了接近我爸——联络同学、请来网站记者,费这么大周折,就是为了从我爸那里套出贺玲的真正死因。当你得知贺玲左手被凿下来后,你终于明白了,人不是你杀的。”
贺嘉接着说。
“你父母这三年来一定也过得很不安,以你的智商,旁敲侧推便猜到了真相——你猜到真凶是你父母,而他们苦苦隐瞒了三年,甚至还打算瞒一辈子,却让你背负着杀人凶手的包袱,于是你在周年祭当天去了贺玲的墓碑前,你那时候才终于有勇气去她墓前——你以为包袱可以卸下了,可是事实正好相反——你的罪恶感不仅没有消退,而且越来越强,因为你内心真正的罪恶感,是你对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感到是一种罪恶——犯罪心理学可不仅仅是理论,这是实战经验的总结——青少年犯罪的动机,往往来自于对自身存在的罪恶感,这种罪恶感才是令他们实施犯罪的动机,所以很多青少年罪犯杀人看似没有明显的动机,就好像你没有特别的动机要谋杀我妹妹一样,然而,这种看似单纯的杀人动机,当中却藏着很多鲜为人知的人性之恶!”
江一波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说起人性的恶——我告诉你一个真相吧,三年前是我故意让刑警透露一点案情给你的,我体内的恶意告诉我,你一定会觉得好奇的——因为你的父母一直隐瞒着真相,你一直以为人是你杀死的,所以我当时有了一个疯狂的设想——要是你发现了真相,你会怎么做?当然,你可能什么都不会做,但是我当年就算揭露真相,也没法向你问罪,可我最不愿意放过的人是你——吴大强和他母亲冤死,这笔帐必须算你头上!”
江一波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三周年祭当天,在龙剑山你偶然间遇到了张燕,对吧?”贺嘉睨视着他那张阳光朝气的脸。
江一波努力控制着情绪。
“哥——贺警官,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你一会儿说我杀了贺玲,一会儿又说我杀了什么张燕,我都听糊涂了——难道你刚才说的那些是我爸跟你说的?他难道为了替自己开脱,反过头说我是凶手?唉,我爸看来真的是病了!”
“看来你已完全丧失了人性——想跟我玩是吧,”贺嘉冷笑了一下,“好,那我就再陪你玩玩——聊聊另一个受害人伊可儿怎么样?”
江一波下意识皱了下眉头,感觉措手不及的样子。
“10月13号晚7点过,你开车掳走了一个网络女主播。”
“贺警官,你说了这么多,我大胆问一句,你有证据吗?”江一波有些着急了。
“你想要证据——那好,你听清楚了,10月13号晚7点,我们查到你父亲江涛在医院急诊并做了体检,也就证实了当晚开车的人不是他,而是你。”
“那又怎样?”
“网络主播失踪前,接到过两个关键电话,一个电话证实她上错了车,另一个则是她人处在昏迷状态下意外接听的,或许是昏迷瞬间按下了接听键,手机可能是震动,而你车上放着音乐,总之躲过了你的注意——这个电话,伊可儿至始至终没说话,但打电话给她的人听到了背景音乐和喇叭声,而你车上有一张古典音乐CD,其中有一首钢琴曲,名叫《水边的阿狄丽娜》,当时打电话给伊可儿的人,听到的钢琴曲就是这首。”
“那又怎么样?在车上听这首曲子的人难道就我一个?还有,开我爸的车就不能是别人?”江一波茫然道。
“单凭这点,或许是巧合,但是当无数个细小的巧合全都跟你有关时,这些巧合就不再是巧合,而是组成可以指证你的证据,比如说,你有个急诊室护士的女朋友,你从她那里弄到麻醉药应该毫不费事——你用麻药就是为了绑架那些坐你车的单身女性。”
“笑话,这只是你的猜测!”
“你绑架单身女性,显然是跟性有关的犯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连环凶杀案都跟性有关,有的是没法满足,而有的是自身那个地方有毛病,你属于第二种——我们查到年初时,你曾经在三医院挂号看过男性专科,这也是你跟你女朋友认识并交往的缘分吧?”
江一波的表情明显有了情绪上的变化,像是控制不住思绪陷入了某种回忆。
“这些都是你的猜想!”
“是吗?那9月26日,张燕被人杀害当晚,还有10月13号,伊可儿失踪当晚,这两个晚上对你来说一定很难忘吧?你下身的毛病突然好了,这难道也是巧合?”
江一波略微有些紧张。
“那我现在归纳一下以上的巧合——
“首先,关于伊可儿失踪,她失联以前坐错了优步专车,碰巧你当晚开着江涛的车,车子也是注册的优步专车;
伊可儿失联以前的最后一个电话,有证人听出了电话背景声,有车喇叭和背景音乐声,背景音乐是《水边的阿狄丽娜》,而你那辆车上碰巧也有这首钢琴曲;
“伊可儿碰巧昏迷的瞬间接听到了一个骚扰电话,她晕倒很可能是被人下了麻醉药,而你碰巧有个做护士的女朋友。
“还有,受害人张燕跟你都出现在龙剑山附近,她被杀当晚,以及伊可儿失踪当晚,碰巧你下身的毛病突然好了,以上这么多巧合都跟你江一波密不可分,你既然学过法律,应该明白当中的证据含金量!”
江一波脸色苍白,被贺嘉那看似不起眼的柔拳,打出一个漂亮的组合拳给KO了,江一波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我要见律师。”
监控室内,早已被警方请来观看审讯的郭景天,这时候也愤怒地甩手离去。
“你的老师?忘了告诉你,他一直都在监控室看着这一切,不过我猜他现在应该得知了真相——你已经穷途末路了,你们都是学法律的人,以上每一条单独的线索和推理都可能是巧合,但是你别忘了,中国刑事法有规定,警方查案过程以及逻辑推理也算证据,以上所有的巧合都跟你有关,那就不再是巧合!”
“你们没有实证,别忘了疑罪从无的原则……”江一波拼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够啦,江一波,你就算咬着不认罪也没关系,忘了告诉你,你用张燕手机上的语音记录制造不在场证明这点,我们已经在你手机上还原了,你以为删除了张燕的录音就没事了吗?你忘了现在的科技有多发达了吗?你看似高明的诡计到头来只是作茧自缚!”
从第二次抓捕江一波后,贺嘉就在等技术科的人从他手机上恢复出删除的张燕的语音录音,这就是他说的关键证据。
“你说你不认识张燕,那你手机上怎么会录下她的语音?这算是实证了吧,这么多证据面前,你还想抵赖?”
江一波终于崩溃了。
“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你利用张燕的语音记录制造时间上的不在场反证,当我拆穿你的伎俩后,你便无处遁形了——”贺嘉踌躇满志的样子,“我说什么来着——真相,就藏在谎言中!”
江一波近乎歇斯底里咆哮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来承受这一切,我没有错,错的是他们不应该生下我,错的是他们,他们没本事给我好的生活,为什么偏偏要生下我,为什么要生下我让我受罪,我是无辜的,你去抓他们,让他们坐牢,是他们生下我,才把我变成了这样……”他像一头咆哮的怪物。
贺嘉站起身来,冷冷地睨视着江一波。
“麦克白的诅咒在你和你父母身上彻底应验了——罪恶感这种东西真奇妙,我这三年来可是对这东西再熟悉不过了,你明白了吗?我等了三年,等的就是这一刻——”
贺嘉接着说。
“顺便说一声,罪恶感其实是可以洗掉了,不过很难,为此,我打算花一辈子时间,来抓捕和研究像你这样的怪物,究竟是如何诞生的!”
“哈!哈……全是屁话!我一直发现你这个人不正常,长得人五人六的,说话却古里古怪,说我是怪物——你才是个怪物,不折不扣的怪物!”江一波笑得十分狰狞。
灯光照射在他脸上,贺嘉看清了,那是一张病态且扭曲的脸,无药可救、病入膏肓的脸。
“你模仿父母当年的手法犯罪,然后策划让你父亲来顶罪,而且利用三年前的案子来伪装你父亲有人格分裂障碍,亏你能想出这种诡计,你毫无人性,不是怪物是什么?”
“哈!哈!”江一波笑得无比扭曲。
两名守卫闻声进入了审讯室,江一波顿时收起了笑容,脸色说变就变,变得无比沮丧。
随后,他交代了第一次“杀害”贺玲的动机。
这一切都要从贺玲遭遇第一次校园暴力时说起,因为那次的事件让曾霞等问题女生阴差阳错发现了躲在女厕所偷拍的江一波,贺玲目睹了江一波遭到毒打的一幕,而且因为这次意外她反倒躲过了一劫,心里便对江一波产生了一种叛逆的怜悯。
在后来一次被逼打了江一波后,又被迫跟江一波亲嘴,她便对江一波生出一种更为复杂的同情和好奇心。在校园暴力的迫害下,同命相连的贺玲和江一波开始越走越近。因为和江一波走得近,贺玲也被同学视作怪物和另类,破窗效应带来了周而复始的坏结果。
案发当晚,贺玲离开警校后去找江一波倾诉,谁知道到了江一波家以后,无意中发现了江一波的秘密。江一波忘了关大门,一个人在房间里玩电脑,贺玲打听到他的住址进门后,无意中发现江一波正在看电脑上的照片,贺玲的突然出现让江一波吓得一动不动。
贺玲翻看电脑上的照片,全都是女同学上厕所时被偷拍的,其中,竟然还有她的照片……
这么久以来,自己原来一直被江一波蒙骗。江一波曾骗她,说他从来没有偷拍,躲女厕所只是当时走错了,是曾霞她们为了欺凌他编造的借口。
贺玲一把抢走了江一波的移动硬盘,还说要到学校揭发他。这下彻底激怒了江一波,贺玲刚走了没几步,恼羞成怒的江一波拿起座位上的一个坐垫冲上去,将贺玲扑倒在床上,然后用坐垫将她的口鼻捂住。那一瞬间,江一波十足了力气,贺玲挣扎了好一阵,最后两腿一伸,躺着一动不动。
江一波交代完以后,两只修长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贺嘉。
“你知道那首《水边的阿狄丽娜》的故事吗?”
贺嘉疑惑地睨视着江一波。
“要不这样——我试试学你说话的方式,我觉得你说话好有趣——”江一波揶揄道,“那首曲子的故事讲的是一个艺术家爱上了自己的雕塑作品,最后感动了女神并赋予了雕塑生命,然后艺术家和他的雕塑作品相爱了——怎么样?我的语气像不像你?”
贺嘉皱了下眉头,江一波接着说:
“贺玲对我来说,就是我的作品,我原本想要赋予她新的生命,原本我们可以相爱,可是到头来一件作品竟然反抗赋予她新生的艺术家,那我只好毁掉这件作品。”
贺嘉注意到江一波的冷漠的眼睛跟爬虫类动物无异,那一瞬间,他在自己的脑海里已经赤手空拳打死了江一波好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