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燕青坐在办公桌前,点燃一根香烟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团蓝色烟雾。他的表情很疲惫,眼神却依旧犀利。在他眼中,这些烟雾宛若犯罪分子欲盖弥彰的手段,稍有不慎警方就容易被迷惑,尤其在面对高智商犯罪时。
他看了看静坐在沙发上的草婷和贺嘉,觉得自己跟年轻人之间似乎有了代沟,特别是贺嘉,总是令人难以捉摸。正义还是邪恶?纯良还是阴险?简单还是复杂?理智还是感性?竟然很难用单一的词汇去形容他的性格,永远让人猜不透他下一秒在想什么。
而且明明是个文艺青年,却偏偏上了警校,年纪轻轻却异常理智冷静,但又感觉他内心其实野性难驯,保不准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付燕青想起了贺嘉先前拒绝了到刑警队实习,这次是刻意把他找来。
两人多时未见,竟然没有多余的交流,这让付燕青怀疑贺嘉似乎有意躲着他,而且对他妹妹的案子也不闻不问……
他到底在想什么?到底要干什么?
付燕青很难从贺嘉那张安静到有些“面瘫”的脸上看出端倪。
咚——咚——
“进来。”
付燕青抖了抖烟灰,抬头看着推门进来的一名刑警,发现刑警身后还有一对中年夫妻,年纪五十岁左右,两人都戴着眼镜,样子都挺斯文。
“队长,他们是伊可儿的父母,”刑警转头对这夫妻俩说,“二位,这是我们付队长。”
夫妻俩礼貌地朝付燕青点了点头,又不约而同的看了看坐在两张沙发椅子上的年轻男女,而后,眼神再次留在付燕青那张沧桑的脸上。
“坐吧,这二位就是最早发现你们女儿失踪的警察,”付燕青指着两名年轻人并示意老夫妻俩坐下,又看着女警说,“小草,你来说说具体情况吧。”
夫妻俩坐到了贺嘉跟草婷的对面,中间隔着一张茶几,中年男人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燃了。草婷刚好起身,顺手将茶几上的烟灰缸放到了男人的面前。
“派出所接到投诉报案,我当时跟贺嘉一起去了伊可儿的租住处,发现一只宠物犬饿死在笼子内,下来进行了调查,发现伊可儿失踪有一个星期了。”
中年男人一直闷着头抽烟,坐在一旁的女人扶了一下眼镜框,用抱怨的口气说:
“人失踪了一个星期,竟然没有任何人报警?这到底怎么回事呀……”
“你抱怨什么?”男的突然开口,有些斥责女的,“我让你至少一周跟女儿联系一次,你这个当妈的都不管女儿,还指望别人替你看着……”
“你怎么怪我呀,我今年带毕业班,这马上就要高考了,女儿你也有份,再说了,女儿大学还没毕业,半个月前我们通话她说在实习,这学校不能不管吧?”
男的很焦躁,将抽了不到一半的烟顺手扔进烟灰缸,动作极为不满。
草婷有些无奈的样子。贺嘉打了个哈欠,看样子昨晚没休息好。
付燕青熄灭了手中的烟蒂。“二位先别争吵,还是听小草说说事情的原委吧。”
夫妻俩反应过来后,感觉有些失礼,表情有些尴尬。
“是这样,我们去学校了解了情况,得知您女儿今年读大四,原本学校推荐了附属的中学初中部让她实习,但是她自己联系了一间私立小学,并且将这间小学开的实习证明交给了辅导员,所以她大学的老师并不清楚她的情况。”
“那同学总应该知道吧?”伊可儿的母亲又忍不住打岔。
“问过了,因为临近毕业,大家都在为毕业找工作焦虑,”草婷耐心地解释道,“你们女儿没住学校,同学间也就没联系过,最近一次跟同学的联系还是半个月前……”
“那她实习的那所小学呢?”伊母再次焦急地问,伊父斜着眼蹬了她一眼,“你老是着急打岔,你让人家同志把话说完吧!”
“我们去那间私立小学问过,学校负责人说——”草婷这次故意愣了一下,“说她根本就没有在那里实习。”
“什么?”夫妻俩惊讶地看看草婷,然后又相互对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
“学校从来没开过什么实习证明,我下来查到那张证明是假的,是同班另一名女同学的,她复制了一张,然后改了名字。”
“这孩子……那她到底在做什么呢?”伊父这次忍不住问道。
“在一间新媒体公司的下属网站,做网络女主播。”
“什么主播?”伊父一脸茫然,伊母睨视着丈夫,说:“我看过新闻,一种网上新兴的职业。”说话时,明显能感觉到她语气里的不满和羞怯。
“是什么鬼东西?”伊父厉声问询。
“就是有很多年轻的丫头,穿得很暴露,在网上陪人家聊天那种……”伊母一副既轻蔑和又羞愧的表情。
“那不就是网上的三……陪——混帐,混帐!”伊父勃然大怒。
草婷解释说:“也没那么夸张,虽然比较肤浅俗气,但也属于正当职业。”
“现在网络管理这块也在逐步完善——”付燕青解释道,“太过低俗的东西是要被查封的,这点二位可以不用担心,目前我们最关心的还是你女儿的下落,二位难道不担心女儿吗?”
听完付燕青的话,夫妻俩都有些羞愧和尴尬。
“怎么会不担心,我们一路上都急坏了!”伊母说话很焦虑,“只不过我们都为人师表,听到女儿做那些事,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时间情绪有些激动。”
付燕青点点头,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贺嘉,示意草婷继续说。
“网站的工作人员说,你们女儿一周前突然辞掉了这份工作,就是上周一早上,她离开公司后就没再跟公司的人主动联系过,手机通讯记录表明,周一晚8点以后,也再无通话记录,而小区监控拍到她7点刚过就离开了,之后在小区内也再没出现过,根据最后的通话记录――”
草婷再次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目前初步推断,伊美儿是一周前,也就是上周一晚上7点——8点期间失联的。”
“咳!咳!”付燕青听到草婷把伊可儿的名字说错了,顿时激动地咳嗽了两声。
夫妻俩似乎没心思在乎这个,二人再次相视对望,脸上都浮现出担心的神色。
“我们接到你们的电话后,在坐车来之前,已经跟亲戚朋友都联系过了,没发现可儿的踪迹,糟了!听你们一说,女儿会不会出事呀!”伊母的声音充满了担忧,焦虑地看着丈夫。
“你现在担心有什么用?现在要想办法找到女儿!”伊父说话的时候神色暗淡,又掏出一根香烟,点火的时候手在颤抖。
“你们别着急,”付燕青说,“最后一次跟女儿通电话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没有啊,女儿很正常,说她过得很好。”伊母说。
“那这样,天也不早了,你们夫妻先找个地方住下,我们立即组织人手深度寻访,有消息就跟你们联系。”付燕青说话时神色凝重,转头看着贺嘉,“贺嘉,请你送他们二位先出去,回来我们再商量下寻访的具体事宜。”
贺嘉撇了撇嘴,起身送夫妻俩出去。付燕青这次突然借调他过来,原本就令他有些猝不及防。他心虚,不想过早面对付燕青,不过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得选,只得服从上级的安排。
付燕青看着草婷说:“小草,看你刚才的神色,失踪者的通话记录里,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嗯——其中一个实名制电话已经查清楚了,是一个‘优步专车’司机打给她的……”
“什么专车?”付燕青疑惑道。
“你落伍了。优步专车是最近刚新起的互联网打车平台,总部在美国,今年刚刚在我市推出来,很受市场欢迎。”
“跟案子有什么关联?”
“我找司机查问过了,只知道伊可儿坐错了车。我怀疑她被某个优步司机或者冒充优步司机的人给绑了!不过还在等电信局那边的重要线索。”
“行,下来你跟贺嘉一起办,我跟他的所长说好了,你乘这机会好好治治这小子,我总觉得他隐瞒了什么。”
我治他?你老眼昏花了吧,他治我还差不多。草婷心里咕哝嘴。随后,她走到报案大厅的休息室,跟贺嘉一起在那儿等候。
太阳落山后,天色一下变得暗淡。电信局那边也终于给草婷打来了电话。手机从耳边放下后,草婷嘴角露出一个神秘的酒窝。
“有新线索了。”
“什么线索?”贺嘉淡淡地说,接着少有的抱怨道,“老付分明公报私仇——我在派出所好好的,把我整这儿来干什么。”
“伊美儿的通讯记录显示,她在当天晚上七点四十还接到过一个电话,通话时长有56秒——”
贺嘉似乎对草婷记不住人名的毛病也不太在意。
“然后呢?”面无表情道。
“刚才电信局那边回话,他们还以登记实名制为由,问清楚了机主的真实姓名。”
“那就好。”
“你不好奇这人是谁吗?”
“谁?”
“张霞的哥哥——那个染了一戳金毛的混混。”
“是那个……”
贺嘉当初的记忆历历在目,脸上浮现复杂的表情,陷入了深思。
“他叫张鸣,平时除了在酒吧帮忙,也在跑‘优步专车’。”
“应该叫曾鸣吧——”贺嘉拖长了尾音,似乎也不太确定,但他记得第一次去找曾霞的时候,她当时骂他哥哥“整天都上直播平台YY”。
“曾鸣,你还好吧?”
贺嘉走到了吧台处,淡淡地说,就想跟朋友打招呼一样随意。
“是你……”曾鸣手上的银色调酒盅落到地上,哐当一声,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不过没有惊扰到为数不多的客人。
“你没事吧,张明?”草婷扬了下眉毛,坐到了吧台旁的长凳上。贺嘉也跟着坐下,随即环顾四周,
“没……没事。”曾鸣弯腰蹲到吧台下,捡起了不锈钢酒盅,“我姓曾……”
“随便啦——”草婷满不在乎地说,“我问你,是不是有一阵没见到那个网红——伊……伊美儿……了?”
曾鸣既茫然且惊讶,“你们……”
“伊美儿失踪了,很可能被人绑架了。喂,我说——这事不是你干的吧?”草婷的作风完全像个老刑警。
“没……没这回事……”曾鸣似乎被吓坏了,“伊美——伊可儿跟我没关系……”
“那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
曾鸣唯唯诺诺地“鸡啄米”。
“伊美儿失踪当天,也就是上周一,七点半左右,你给她打过电话,对不对?”
“对。”
“为什么要打电话骚扰她?”草婷用词又狠又准,贺嘉在一旁不禁扬了下眉毛。
“我……”
“你们这些傻子,弄到网络主播的手机号没少花钱吧?还有,她们都经过专业培训的,下班后不会跟粉丝接触的,你打电话给她,除了骚扰一下还能做什么?她没把你列为黑名单,要么你舍得砸钱,要么骚扰程度在她接受范围内,我没说错吧?”
草婷连珠炮似的话打的曾鸣落花流水,他羞愧地低下头,低声说了句“全说中了”。
“你老实告诉我,那天你跟她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
“那天我打通了她的电话……但她跟以前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电话通了以后,她一句话都没说,我以为是信号不好,但她又一直没挂电话。”
草婷柳眉紧蹙,凝望着贺嘉,他看上去倒是从容淡定,草婷拿胳膊肘顶了他一下,贺嘉应过来,终于开口,说:
“五十六秒钟,电话接通后没说话,这种情况下必然有事发生——你听到她电话里有其他声音吗?”语气很淡定。
“我想想……是有一些——”曾鸣拖着长音,眼珠子往上翻像是在回忆,草婷佩服地看了贺嘉一眼,心想,你还真有点“关键先生”的风范。
“什么声音?”她见曾鸣迟迟不开口,语气有些着急。
“有……汽车的喇叭声,不是很大声,但我听得出是车喇叭,还有……”
“还有呢?”
“还有……钢琴声,旋律很耳熟……”
听到的钢琴声应该是车载音响发出的吧?草婷心想,伊美儿坐错优步车遭遇绑架的推定看来错不了。
“你能哼一下那个旋律吗?”
“我试试——啦啦……啦……啦啦啦……”
“……”草婷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因为曾鸣五音不全,“啦”了半天让人哭笑不得。
贺嘉面无表情,仍然像尊颓废的雕像。
“你后来再打过电话吗?”草婷说,抬起手腕看了看“斯沃琪”智能手表。
“打过,电话关机了,之后的几天我都打过,还是关机,我以为她把我拉黑了。”
“五十六秒的通话时长,伊美人儿一直没说话,后来又关机了……”草婷犹豫的时候,贺嘉立即补充,说:“这样吧,你回去以后留意一下那段钢琴曲,如果你再听到时,要把名字给弄清楚,然后再告诉我们,记清楚了吗?”
曾鸣不知道贺嘉的用意,茫然地点了点头。
“曾鸣,我可知道你跟你妹妹之间的秘密,你只要答应帮忙,我会永远替你们兄妹保守秘密。”贺嘉有意强调了兄妹两个字,语气平和,但听着仍有点像勒索。
“虽然弄清楚了张鸣和伊妹儿的一些情况,但好像对找人来说起不了多大作用?”草婷一边开车一边说。
“或许吧——”贺嘉却不经意流露出了深邃的笑容,“不过,千万别忽略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线索。”
“我反正没看出来,我跟你说,在刑警队这两年我遇到过不少案子,罪犯在案发现场一般都会留下线索,只要稳步调查,稍用点心很快就能抓到人,像你妹妹那种悬案很少发生。”
草婷再次提起了贺玲一案,贺嘉随即收起了笑容。望着窗外的行道树,全都掉光了树叶,光秃秃的树枝像是长在营养不良的白化病人头上的毛发,他的脸色也变得和车窗外的暮色般暗淡。
“案子之所以变成悬案,并不是凶手的诡计天衣无缝,而是太多的巧合凑到了一块儿,再加上特殊的反腐背景,所以才扰乱了刑警的视野。”贺嘉自顾自念咒般地说。
“你……难道早知道凶手是谁?”
贺嘉没说话,反倒闭上了眼。
“凶手到底是谁呀?”草婷挑着一条眉毛试探道,然后铩羽而归似的撅了噘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