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正中央的墙上,放着一张贺玲生前的相片,十七寸大小,装订在红木相框中,照片上的贺玲扎着辫子,刘海下那张粉嫩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笑容天真无邪,笑得阳光灿烂。贺国文望着这张照片,差点又忍不住潸然泪下。
江一波和女朋友走到遗像前,默哀了一分钟,然后将一束白色的玫瑰花放到了遗像下面的柜子上,然后转身看着贺国文,两人都朝贺国文微微鞠了一躬。
“贺叔叔,节哀顺变,”江一波接着说,“再次勾起您的伤心事,真是不好意思。”
贺国文立即站起身来,回礼道:“是我要谢谢你们才对,我相信玲儿如果在天有灵,看到今天这幕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陆陆续续到了七八名年轻男女,每个人都到遗像面前默哀,献上了鲜花,然后在客厅里找位子坐下。遗像对面墙角的两名年轻人,手中拿着摄像机正在录像。他们是江一波请来的某网站的记者。
“这次三周年祭,除了祭奠亡者——我们曾经的高中同学贺玲,我希望还能有一层更深层的意义,那就是号召整个社会关注校园暴力事件,我跟贺玲曾经都是校园暴力的受害者,校园暴力给人造成的后果十分严重,这点我深有感慨,这次三周年祭,我原本邀请了当时的班主任老师,希望她号召更多的师生来参与,很可惜这个社会上的大多数人都是麻木的,我对学校和老师的冷漠感到失望,不过在座的各位让我感到欣慰,无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多么的冷漠和麻木,有你们的存在,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悲……”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墙角处多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他靠墙站着,用一双犀利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正站在客厅中央演说的江一波。
“其实,以前我并不是这样想,当我遭到欺凌时,我内心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憎恨,但是由于内心的软弱,让我只能选择逃避,最后无处可逃,然而,自从贺玲遭遇不测以后,我越发认识到了事件的根源,如果我们的性格生来没那么软弱,或许就不会遭到欺凌,如果当天贺玲要是没有遭到欺凌,那她很可能就不会发生意外……”
看着一本正经演说的江一波,完全变了个模样,贺嘉差点没认出来,他一只手指放在鼻梁骨上,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看你耍什么花招”的样子。
“下面,我们请贺玲的父亲给大家说几句。”
江一波说完,贺国文站起身来。
“首先,我要谢谢各位同学,感谢你们今天能来悼念我女儿。作为一个父亲,失去女儿的那种痛苦,就好像是自己身处地狱当中……”
贺国文的职业是策展人,研究当代艺术的,所以他说话很文艺,贺嘉有时候说话文绉绉的,就是受到父亲的影响。贺家几代人都是传统教育工作者,只有贺国文和贺嘉父子俩没有当教师。
贺嘉这时候悄悄离开了客厅,一个人来到了阳台上,脑子里满是关于从前的回忆。
他站在阳台上,微风拂面。透过落地玻璃窗,侧脸看着哭丧着脸说话的父亲,贺嘉回忆起父母离婚这事,心绪有些复杂。如果当初你没有把家庭视作累赘,一家人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今天这个结局还会出现吗?你今天的孤独无依,全都是你当初为了什么个人理想抛妻弃子造成的。
“哥,好久不见!”
江一波突然出现在阳台的落地窗门口,把贺嘉的思绪给带回到现在。
“江—波——”贺嘉说出这三个字时,语速放得很慢,“你的变化还真是够大,差一点就认不出是你了!”
阳台上微风阵阵,两个年纪相差不大的男生彼此看着对方,各自的眼神里都有一种鲜为人知的“深邃”。江一波看上去阳光灿烂,贺嘉却显得颓废阴冷。
“你也变化了不少,哥,看上去比以前更稳重了。”江一波微笑着说,态度很真诚。
“面由心生,这话看来一点都不准确!”贺嘉盯着江一波,目光很复杂。
“哥,我知道你以前对我有些看法——是,我以前在学校是做了一些错事……”
“你倒有自知之明。”
“哥,实话跟你说吧,我那时候的确是偷拍过女同学,但自从贺玲出事以后,我再也没干过,我发誓!”
贺嘉撇了江一波一眼,目光极为冷淡,
“毛毛虫以为变成了蝴蝶,身为害虫的过去,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他自顾自地念叨了一句,然后朝屋内走去。经过客厅时,侧脸看了看父亲贺国文,目光同样冷漠。贺国文正在接受网站记者的访问,贺嘉听到了什么,不经意间皱起了眉头,但他没说话,缓缓走出了大门。
江一波随即也回到了客厅,正好听到记者给贺国文作访问的内容。
“我女儿死得很惨,至今凶手都没抓到……”贺国文情绪上来了,忘了警方先前的叮嘱,说话有些哽咽,“玲儿不仅死不瞑目,可以说是死无全尸……”
江一波皱着眉头。
记者又进一步询问,“叔叔,能具体说一说吗?我们网站的关注度高,说不定可以发动网友一起提供线索,这样有助于破案。”
“是吗?都三年了,凶手至今没有找到,唉……但愿我说出来能有网友提供线索吧……玲儿具体怎么死的警方也没跟我说,但是凶手竟然把她的左手给……给凿了下来——”贺国文拭去眼角的泪珠,“太残忍了,而且是用一把螺丝刀……”
公安机关从来没有对外报道过案情,两名记者当场目瞪口呆。
江一波整个人陷入了某种遭遇重度打击的状态,好像灵魂出窍了一样。女朋友郭晓梅在一旁不断安抚着他,用手抚摸他的背部。
空旷的墓地,瑟瑟秋风让人感觉无比阴冷,江一波走在满是杂草、落叶和碎石的泥地里,脚下吱吱嘎嘎作响,声音像是从坟茔里传出来的,但他一点也不为所动,终于在山坡上找到了贺玲的墓碑。他先是朝墓碑鞠了三个躬,然后席地而坐,捂着脸,把头埋进了两腿之间,时不时又抬起头看着墓碑,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
黄昏的时候,江一波离开了公墓,一个人在山上漫无目转悠,像是一个遭受精神重创的人,在山间小路上梦游一般。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而后一声轰雷似乎朝着他头顶劈下来,他打了一个寒颤,这才回过神,朝公墓停车场疾步走去。
驾车来到山脚下,天色不仅变黑了,天空中还下起了雷阵雨,电闪雷鸣,前方能见度很低,江一波只好把车停在路边。随着车窗外大雨滂沱如冲天而降的洪水泻下来,他的情绪波动也很大,胸口像海浪一样起伏着,就在这时候,车外有了动静。
咚——咚——咚——
除了暴雨的“哗哗”声,副驾座车窗外还传来一阵敲击声。
江一波侧脸一看,只见一只人的左手,正在擦玻璃上的水雾,而后一张女人的脸出现在车窗外。他定睛一看,忽然被吓了一跳,只感觉后脑勺一阵麻痹。
车窗外的女人脸在笑,嘴巴张合着好像在说什么,而且这张脸看上去既熟悉又恐怖,江一波的身体不禁颤抖起来。
他用颤抖的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脸。
此刻绝对不是在做梦……
数日后——
贺嘉在辖区的街上值夜班巡逻,时间不算晚,但这条街上的人还没有路灯看上去多,人行道上的路灯散发出白光,像一排站岗的士兵。迎面走来了一个女人,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时尚的短发,黑宝石般的眼睛充满律动,整个人比从前更加成熟知性。
她和他眼神对视一刹那,彼此的目光像无数条细小的纽带,交织,融合。
“还好吗?”草婷主动打过招呼。说话虽然保持着优雅成熟,但黑宝石般的眼珠子荡漾着秋波。三年不见,这小子比以前颓废多了,不过真的迷死人了。草婷那颗粉嫩的少女心,此刻无比激荡。
“我老样子——你呢?”贺嘉淡淡地说。
“还好。好久不见了。”
“嗯,好久不见。”
彼此对视,时光好像正在倒带。
“对了,你妹妹的案子有没有进展?”草婷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三句不离本行。
贺嘉楞了一下。
“听说你混得不错,进了支队的凶案组。”
草婷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见贺嘉有意转移话题,她也就顺着话接过去:“那你猜我们现在主管侦查的副队长是谁?”
“我认识吗?”
“嗯。”草婷点点头,微笑着说:“是老付,付燕青!”
“案子没破,他反倒升职了。”贺嘉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
“你这话听起来真有点怪——跟你说吧,我就在他手下,他还亲自带组,是个超级工作狂。”
“那不等于是架空了一个组长?不过想一想,老付那人算不错的了。”贺嘉依旧是惯有的腔调。
“你这也算夸他了,估计老付这会儿正偷着笑呢。”草婷接着说,“对了,我听老付说他叫过你去支队实习,你怎么拒绝了,还跑派出所干片儿警?”
“刑警队整天东跑西跑,付出的成本代价太高。还是派出所单纯些,人少,可以少跟人打交道,少说些话。”
怎么还是这种古怪的腔调?但是现在听起来不仅不觉得别扭,反而觉得好酷,真是迷死人了。草婷春心荡漾,但说话却很从容。
“我怎么觉得你故意躲着他似的?”
一阵熟悉的电话铃声响起,草婷下意识拿起自己的手机,结果却是贺嘉的手机响了。他手机的铃声也是那首《最长的电影》。
我们的开始,是很长的电影,放映了三年,我票都还留着……
草婷感觉耳根子有些发烫。
“喂,是……行……我记一下地址……好,我立即赶过去……”
挂了电话后,草婷望着贺嘉,说:“这是要开工了?”
“嗯。有居民投诉邻居家有臭味。我得去看看,改天聊吧。”
“我反正没事,去看看你们社区片警一天都忙些什么。”
“你开车没?”
“开了。”
“行,走吧。”
开车到达目的地以后,两人下车直奔小区门卫室。这个小区的门径系统管理很严格,外人出入都要登记才放行,大门上还设有监控系统。
贺嘉向门卫道明来意后,一名年轻的女物管带着他们去了报案人的家。
“你们接到投诉了吗?”草婷主动询问女物管。她跟贺嘉对视一眼,贺嘉依旧站在一旁,保持沉默。三年前的一幕幕仿佛昨日重现。
“是呀,早上就接到了投诉,我们去看过,臭味应该是从隔壁阳台上传来的,但是联系不上隔壁屋主,房东在外地也回不来,我们也不能贸然开锁进去,所以只好让业主报警求助。”
“隔壁的屋主是什么人?”
“一个女大学生,”女物管接着解释说,“那一栋都是小户型,住的都是些年轻租客。”
坐电梯到了九楼904室门前,女物管敲开了报警的屋主房门。一个年轻女人,个子高高的,戴一副黑框眼镜,说话口音像是外地人。
“早上上班前就闻到了,下班回来以后味道更重,阿拉这里是下风口,臭的呀,让人实在没办法,晚上实在没法子才报了警。”
草婷进屋后,一股浓烈的空气清新剂味道飘进鼻子里,她揉了揉精巧坚挺的鼻头,在屋主的指引下去了卧室。贺嘉虽然面无表情,不过看样子却有些不自在。
差点忘了这小子有洁癖。明明可以靠颜值混娱乐圈,他为什么偏偏当警察呢?这样子能顺利毕业吗?草婷的想法比从前要成熟和现实许多了。毕竟有了两年的正式工作经验。
卧室里有个生活阳台,改造成了一个书房,窗户关得死死的。刚打开窗户,一股动物腐臭顿时飘进屋里。
草婷屏住呼吸探头望去,味道确实是从隔壁阳台传进来的。隔壁阳台装了落地玻璃封闭起来,只有一扇玻璃窗开着,由于地理环境和建筑结构的影响,隔壁阳台上的气味顺着风一直往这边吹。
“你最后一次见到隔壁的人是多久?”草婷问报案人。
“好象是上周了吧。”
“她有没有养什么宠物之类的?”
“我印象中没有,不过我也出差了一周,昨晚才刚回来。”
草婷请物管找来了开锁师傅,打开了902的房门。人还没进到屋子里,就闻到一股尸体腐烂的味道,在门口看到客厅内摆设整齐,草婷也就没管那么多,直奔卧室的生活阳台。
贺嘉进屋后,立即被客厅墙上的几张艺术照给吸引了。
照片不大,跟迷你平板电脑大小差不多。他似乎被照片上女人的美丽所吸引了——波浪形卷发,长长的睫毛,宝石般的眼睛,优雅恬静中又暗藏着野性和性感。
照片上还有艺术签名——伊可儿。
草婷在阳台上发现了臭味的源头。一个铁丝网笼子,大约半个行李箱大小,里面躺着一团棕色的毛茸茸的东西,细看,是一条泰迪犬。尸体局部已经腐烂。笼子里有一个绿色的塑料的格子食槽,当中不见任何水和食物,食槽边缘被咬得残缺,塑料残片却不见了,容易让人联想到狗狗饿死前挣扎连塑料也吞食的情景。
草婷快窒息了,不仅仅尸臭味难闻,这番惨不仍睹的场面令她回忆起了吴大强,当年只听说他母亲活活把自己给饿死,但并没有亲眼所见,而眼前的这一幕像一场迟来的噩梦,填补了记忆里缺少的恐怖画面。
回到客厅,她也注意到了墙上的艺术照。她忽然间觉得自己要跟照片上的女人站一块,除了身高优势外,几乎处于完败的境地。为什么上一秒钟的悲愤,瞬间就变为了妒忌?女人的心思还真奇怪,连草婷自己也这样想。
贺嘉正全神贯注盯着相框中的照片。
“照片看上去真挺漂亮的啊!”草婷显然是嘲讽,“贺嘉,我替你忙脏活,你倒在这儿看美女。”
空气中多了一股醋味。虽然时隔三年,但心里的爱意并未消减,但草婷留意到了贺嘉的眼神,醋味便消失了。她知道,贺嘉绝不是在欣赏美女,他的表情是在惋惜。
贺嘉迅速跑到阳台看了一眼,便立即跑出了这间屋子。在门口大口大口呼吸着,表情虽然没什么太大变化,但看上去有些难受。
“你这样子,想毕业都难吧?”草婷走到门口,轻蔑的语气中又带着关切。
“没什么难的。别小看人体的适应能力。”贺嘉说话时气息不稳。
死要面子。草婷接着说:“那我考考你,这女大学生现在是什么情况?”
“狗笼子周围打扫得很干净,屋子收拾的也干净,屋主不像做事不负责任的人,可怜的小狗被活活饿死,那么——主人家跑哪儿去了?绝不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眼力倒还是好——把这说话的腔调改一改就更好了。”
贺嘉没说话。他此刻以为这起女大学生失踪案,仅仅是突然冒出来的插曲,也就没怎么放心里,脑子里还想着“麦克白的诅咒”什么时候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