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透了法医室的窗户玻璃,工作台上出现了一块方形的亮光。田蓉用镊子从断掌的五根手指的指缝中夹出残渣,放入玻璃器皿中,不同指缝中的肉渣分别放入不同的器皿。她身旁的小王再用镊子将不同器皿中的肉渣放到玻璃片上,然后将玻璃片放入显微镜下仔细观察,再次提取当中的有效成分,放入一台组合式的大型金属设备中,再透过设备上的显微镜观察。
小王摇摇头,田法医又拿起手术刀切割已经脱落的食指指甲和指尖的肉屑。
“从伤口看应该就是要找的那只左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要申请点经费。”女法医说话很冷静。
“今年科室的预算都超支了,如果还申请验DNA的话……”小王有些唉声叹气。
“我来跟上头说。”付燕青说,黝黑的脸上很严肃,此刻的眼神是“容不下一粒沙子”那种。
“现在社会上什么东西都可以造假,唯独造不出DNA。”田法医冷冷地说。
“田姐就别讲冷笑话了,这儿都够冷了,造假真能造出DNA,那可是对科学界的一大讽刺啊!”小王说,戴着手套的食指扶了一下眼镜框。
“对了,付燕青,还没问你这手怎么发现的呀?”田法医说,手上正在切割断掌伤口的腐肉,黑红色,血管里也不再有血液流出。
“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太在河边捡到的。”
“被吓坏了吧?”
“才没有呢——听派出所的人说,老太太是个退休教师,胆子大得很。”
“哟,这可奇怪了,退休教师怎么跑去河边捡垃圾呀?”
“猜不到吧,人家是自愿在护城河下游捡垃圾,纯义务的,说是为了环保。”
“是吗?嘿,这境界,那些往河里扔垃圾的人真该把自己给扔河里。”
“不过老太太有些热心过度了,听说很难跟人相处……”
“那就别跟人相处,一个人活着也挺好的!”田法医说着,手术刀猛地放在金属台面上,“哐当”一声,似乎道出了中年未婚女性破罐破摔的心声。
付燕青听者有心,顿时想起了前妻和死去的女儿,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也消失了,法医跟鉴证员都脱下了手套,两人不约而同摇摇头。
“会不会是被水泡久了?”付燕青说,满怀期待地依次看向女法医和鉴证专员。
“如果指甲缝里有其他人的皮脂,不可能一点不留下,如果这是受害人的那只左手,那我的结论是——”田蓉愣了一下,“你们的推论错了!这只手应该没有抓伤过凶手。”
付燕青失望地叹了口气。
“如果没抓伤凶手……那凶手在这只手上是不是留下了其他的线索?”
法医摇摇头。
“我明白你意思,以前有过一个案例,凶手用刀捅死了人,因为是左撇子,刺入心脏的伤口角度跟右手握刀的人不同,凶手留意到这点,于是把尸体左边胸腔的肉都给割了,其实就是想掩盖伤口,掩盖自己是左撇子——但现在这只断手被泡得太久,伤口周围严重腐烂,找不到类似的线索。”
“看来任何事都比想象的要困难,预见到的坏结果,结果往往只会更坏。”付燕青皱起鼻子,感觉胸口正被人用力挤压,心里想起了贺嘉提过的墨菲定律。
贺嘉手里提着一篮子水果,草婷跟他肩并肩,两人来到孤寡老人福利中心门口,碰巧遇到了一位面熟的中年女看护,穿着黑色针织衫,从肩膀到腰身再到臀部几乎一样宽,刘海下边的圆脸像一个盘子。
“刘姐。”草婷很热情地打招呼。
胖胖的中年女人疑惑地看着草婷,双下巴看起来像双层的奶油蛋糕。
“我不姓刘——你们是?”
“瞧我这记性……”草婷笑靥如花,挠了下耳边的头发,“那天我们跟救助中心的社工一起来的,送那位下半身瘫痪的老太太,想起来了吗,刘姐?”
女看护点了点头,“是说看你们有点面熟。我姓佟——”她拖长了尾音,瞥了草婷一眼,然后盯着贺嘉手里的果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你们来晚了。”
“怎么呢?”草婷蹙眉不解。
“老太太……走了……”女看护的脸色变得凝重。
“怎么会这样?”草婷水汪汪的眼睛里泛着忧伤。
“唉……看护人手不够,没看好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老太太自打进了这里,一滴水,一口饭都没吃过。她绝食,把水和饭菜都偷偷分给了别人,而我们看护人手不足,没有人留意到这点……等发现的时候后送去抢救,人没有救活……”
“活活饿死了自己……”
草婷随即捂着嘴,满脸的惶恐,凝视着贺嘉,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找到点安慰,但贺嘉依旧像一尊面无表情的雕塑,不过他手里的果篮却出卖了他的心思,苹果和橙子散落一地,翻滚着朝一个斜坡滚去。
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直跟着翻滚的橙子,到了福利中心门口的草坪边上,绿油油的草地生机勃勃,好几个坐轮椅的老人都想是干枯的白桦树,成了盎然绿色中的几抹苍白。
“喂,小伙子,你看什么呢?”
“不好意思,”贺嘉说,“是不是妨碍到你工作了?”
案发后已经第十七天,贺嘉妹妹遇害的这块荒地上已有工人在进行测量。周围戴着安全帽的工作人员手上拿着测量仪在忙活。
“这倒没有。”工人说。
贺嘉点了下头刚要走开,却听见建筑工跟同伴说:“真奇怪,刚才也有一个人站在这儿,位置一模一样,他们究竟在看什么啊?难道咱们这地下有宝藏?”
贺嘉猛然回头,眼珠子瞪得像猫的眼睛。
“你说什么?刚才有个人也站在这儿?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看清楚,不过那人很奇怪,站在这里神呼呼的,估计有病吧……”建筑工的表情很茫然。
“男人还是女人?穿什么衣服?有多高?年纪有多大?”贺嘉很着急,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
“我当时离得很远,没看清楚,感觉像个男的吧,戴着遮阳帽和墨镜,应该比你要矮,站在这儿双手合十,好像还带着黑手套,像和尚念经一样,我还以为是个神经病……”
但是另外一个工人却说,他见到的是个女人,戴着棒球帽和墨镜,双手合十,戴着黑手套像是念经或者搞某种宗教仪式。工人们当时隔了二三十米远,忙工作也就没太注意到。
“遮阳帽、墨镜和黑手套这些有什么特征吗?”
“没留意,感觉都很普通。”
“什么样的外套?”
“很普通的那种,灰色的吧,也不一定,没看清。”
“走了多久?”
工人愣了一下。
“至少两三个钟头了。”
贺嘉找更多的建筑工打听,确有这么个打扮的人,但是关于是男是女,目击者依然出现了分歧,有人说是男的,也有人说是女的,由于距离远,没有目击者看清容貌,只是凭感觉和身型判断。
雾霾浓厚的阴天,荒地四周空旷无垠,到处都是乱石堆和泥坑,见不到任何花草树木,虽然有七八个工人在忙活,但是生命的气息依然无法盖过荒芜的死寂,就连远处那些耸立的高楼也都显得死寂沉沉的。贺嘉皱着眉疑惑不解,即便隔了三十米远没看清样子,怎么会是男是女也分不清?
倏然间,一股如若死神作祟的味道飘浮在空气里,贺嘉的鼻翼微微张合,他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他终于想明白了什么。
回过神来,不远处走来了一男一女,男的身材高大魁梧,女的个子也高挑,一双长腿尤为引人瞩目。
“你们怎么一起来这儿了?”贺嘉依次看向付燕青和草婷,语气虽是疑问,表情却并不显得有多惊讶。
“刚才碰到的。”付燕青解释说,他对贺嘉习惯性的“波澜不惊”越来越好奇。
“贺嘉,我的实习申请批准了,等过完年要去老付他们队上。”草婷说,情绪略微激动地。
“这下你终于记住我的姓了。”付燕青淡淡一笑。
贺嘉点点头,冷冷地“嗯”了一声,然后把刚才打探到的信息,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
“没有一个人看清样子吗?”草婷说,一根食指放在下嘴唇上。
“如果这人是凶手,肯定会故意避开工人。”
“可是,男人和女人的体形应该容易分辨才对,即便离得远,也不至于出现这么大的分歧吧?”
贺嘉摇摇头,没回答这个问题,侧脸凝视着付燕青。
“付刑警,我看新闻上报道发现了断手,是不是我妹妹的?”
付燕青拨弄了好几下打火机,这里风有些大,好一会儿才点燃了嘴上的香烟。吸了一口,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
“嗯。不过没有任何线索。”
“我先前跟你的推测是一样的,以为左手上肯定藏着关于凶手的某种特征线索,只可惜伤口严重腐烂,什么都没发现。”他接着说。
贺嘉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贺嘉,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曾霞等人周五晚也出现在那个巷子周围,按摩店的人说她很早就离开了,而且跟一个男生离开的——其实我们一直都在怀疑曾霞,甚至他的家人。”
付燕青这时候的士气正低落,吴大强案以及其母饿死,还有林宏光违纪一事,已经被新闻媒体,特别是各大自媒体的“大V”们铺天盖地报道,一个个全都把矛头指向了刑警队,
“动机呢?”贺嘉蹙眉道。
还这么沉得住气?受害人可是你亲妹妹啊!付燕青表情有些复杂。
“动机还没查到——另外,我们内部也认为江一波有问题,但是具体也没有线索,而我们内部现在又乱套了,省上暂时也没派人接管,所以……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付燕青说的很委婉,其实支队内部的人都不愿再碰这个棘手的案子了,害怕再掀起点波澜自己也跟着遭殃。
“偷拍!”草婷恍然大悟,感觉有些一惊一乍的,她接着说,“江一波逼迫着贺嘉妹妹拍不雅照,虽然她身体没遭受侵犯,但并不代表精神上没受过摧残,一定是江一波做了什么导致她精神崩溃,或者干脆约她在巷子里见面,所以贺玲才走进那个巷子,而后便遇到了曾霞,遭到了误杀,而后曾霞的家人帮忙掩饰罪行!”
付燕青显然觉得草婷太武断,简直是天马行空的瞎猜。
“这个……”
“别这个那个了,我就是把我的想法说出来,看看是不是很白痴,果然很白痴。”草婷自己跟自己斗气似的撅起了嘴。
“案子就拜托你们了。”贺嘉淡淡地说,但他的眼神有些飘忽。
付燕青凝视着贺嘉,年轻学警的俊脸虽然平静如水,但他望着荒地边的马路,或许是马路对面,然后又看了看脚下,目光虽然深邃,但是飘忽不定,那是一种想要逃离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