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风还在吹,半天儿和栓子从头到脚、从内脏到皮肤没有一个舒服的地方。好在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很多,没多久,他们就回到村子。
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多,为了掩盖行径,栓子带着半天儿去他五姥爷家偷了两瓶高粱酒,俩人边走边喝,一直来到他家门口,两瓶正好喝完。
屋里灯亮着,栓子爸正在院子里套马爬犁。
栓子喝大了,推门进院,看见他爸,问:“大哥,这么晚你干啥去啊?”
栓子爸手里正拿着鞭子,本来想要抽马,结果奔栓子走来。半天儿赶忙解释:“我们哥俩儿喝了点酒,喝多了,忘看时间了。”
栓子妈从屋子跑出来,嫌恶地瞪他一眼,把栓子扶过去,大叫道:“我滴妈呀!这衣服咋变成这样了?”
“喝多了,我俩摔了。”半天儿说。
“搁哪喝的呀!咱家也不是没有酒,回家喝多好。婶子还能给你们做俩菜。”
“我——”
“行了,快进屋吧你们俩。你也摔了?衣服怎么跟被狼掏了似的。哎呀,你这鞋?”栓子妈看到半天儿的那双装老鞋,脸上的客气立刻消失,抬眼盯着他,好像一头雌兽。
“王八操地!”栓子爸大声骂道,也不知是在骂栓子还是在骂半天儿。
回到屋子里,栓子妈把栓子丢在炕上,自己搬把椅子坐在门口,栓子爸拿着鞭子站在他身边,俩人把门堵了个严实。
栓子比比划划地从炕上爬起来,“我跟你们说,爸,妈,你们别跟我半天儿哥呜呜咋咋地!我半天儿哥可是个了不得的人,能带我发大财!”
栓子爸一鞭子抽在栓子身上,抽得羽绒服鸭毛乱飞。栓子大怒,被半天儿按住。
半天儿早有心理准备,满含歉意地看着栓子爸妈,说道:“跟你们说实话吧,叔叔,婶子。我太害怕了……”说话时,他故意抖几下。
俩人盯着半天儿,死尸一样的眼神儿。
半天吞了口口水,继续说:“我和栓子去后山的老宅子了。”
“我就知道我儿子都他妈跟你学坏了!”栓子爸举起鞭子要抽,栓子妈拦下,“让他说完,你看他们俩那脸色,指定有别的事儿。”
“对,”半天儿说,“吓死我们俩了。我们看着老羊倌儿的棺材就吓得不轻,刚想走就听见厢房里边儿有动静,跑过去,看是栓子他七姥爷。”
“我七叔搁那干啥呢?”栓子爸问。
“我哪知道啊!还以为见鬼了。当时他被房梁砸了,我们到的时候就剩一口气,本来寻思我们俩把他搬出来看看还能不能救活。结果在房后看见一个眼睛冒绿光的大高个子!我们俩过去追,没追上,回来的时候七姥爷的尸体没了。”
“诈尸了。”栓子爸的语气更像是回答,而不是推断。
“可能是吧?我俩好奇啊!就循着脚印找,一直找到后山一个洞,那里边儿都是小棺材,最里边儿还有一个石门。我俩更害怕了,就想回来,可七姥爷一直把我俩逼到屋里,我门俩好不容易才用灯油把它烧死,逃出来。”
“说细点儿!”栓子妈道,目光在半天儿和栓子的脸上游走,“你们的脸色是吓的?”
“我们俩躲在房梁上,七姥爷往出喷了一口气,之后我们就变成这样了。可能是吓的吧。”
“那是——”栓子爸又要急眼,再次被栓子妈挡住,“两个孩子没见过世面,吓成这样也正常,你去把油拿来,给他们抹上,驱驱邪。”
“那是——”栓子爸还想说,栓子妈眼睛一立,“快去!”
栓子爸瞪她一眼,推门出去。栓子妈问道:“之后还有啥?”
“当时……”半天儿故意翻眼睛思考,“没啥了……”
“那栓子肚子里那鼓尔挠塞的东西是啥?”
“那是……”半天儿还没想好怎么编这个,结果栓子爬起来,从怀里掏出紫檀盒子,“这就是我哥带我找的宝贝,以后咱们发家致富就靠它了!”
栓子妈虎视眈眈地走过来,一把抢过去,打量一番,审问似地问道:“你们搁哪整的这玩意儿?”
“我说吧。”半天儿长吐一口气,好像终于一吐为快,“烧了七姥爷之后我们又回到后山洞里边儿,我是个修锁的,立刻把锁打开,看见那石门后边儿是一个祠堂。里边有七具青铜棺材,其中三具被打开,里边儿的尸体不见了。”这里半天儿故意说得很慢,想引起栓子妈的重视好提醒全村人做好防范,“我吓得就跑,可灵牌噼里啪啦地就往下掉,最后不知道从哪滚下来这么个东西,我看着挺值钱,就带回来了。婶儿,那不是骨灰盒吧?”
“不是。”栓子妈没好气地回答,起身走到地柜边上,拿钥匙打开锁,把紫檀盒子放在里边儿,重新锁好,回到原位坐下,“还有吗?”
“没了,这回真没了。啊……那边儿好像有挺多狐狸。”
“婶儿跟你说,”栓子妈用凝重的语气掩盖心中的不安,“我们这个村儿不比别的村,有太多邪乎事儿你听都没听过的。婶儿也不能给你多讲,等会儿你们俩抹点油,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和栓子爸带栓子去他姥家拜年,把你捎到镇子里,你就直接回家吧。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你就多担待点儿。”
“我没事儿,婶儿,我走哪都是一个人。你俩可别怪栓子,都是我的主意。今儿差点连命都丢了。”
“过去就过去了。孩儿他爸!你找着没呀!”
“找着了!你催什么催!”栓子爸推门进屋,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半天儿有意无意地看,见栓子爸手里拿着一个不起眼儿小陶瓷瓶,上面塞着红布盖子。打开后,立刻有一股诡异的香气填满屋子。
如果是平常人,可能觉得这是雪花膏什么的,抹上一点儿,图个心里安慰,惊吓可能好的快一些。但半天儿闻得出,这东西竟是尸油。
尸油炼制工艺极为复杂,一次需要九十九具死亡三天以内的尸体,其中以处女的尸体为最佳。这些尸体放在特殊的大容器内烘烤,下有托盘把滴落的油收集起来,称为皮油。之后把皮油蒸馏提纯,过滤杂质,变成药油。
药油密封在缸里,经历三冬三夏,夏天敷冰保持药油凝结,冬天则需要小火慢烤,保持药油呈液态。三秋三夏一过,一大缸药油就只剩下一小瓶,便是尸油。
尸油的作用有很多种,既可以放在古墓里做长明灯,据说一小勺尸油能烧三年,同时也是中医的药引子,通常情况下对尸毒有奇效。盗墓贼几乎人人都想有一瓶尸油。
半天儿心中明白,栓子爸拿出这么一小瓶尸油要给他们俩治惊吓,绝对不是无知和巧合。这俩人一定知道尸油的作用,也知道他们中了尸气。可他们如果只是没见过市面的土老帽,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而且,栓子妈的局促不安越发严重。半天儿跟他们说谎的时候一直在察言观色,他在说出三具敞开的棺材时忘了说棺材盖子断茬很新这个至关重要的线索,他本想重新说一遍,可栓子爸妈却同时瞳孔放大,好像他们不用推测就知道那青铜棺里有什么似的。
他们到底是干嘛的?这个村子又到底有什么玄机?半天儿心中满是疑问。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栓子妈打来一盆热水,让半天儿把脸洗干净,把衣服都换上,她给栓子把脸擦干,之后让俩人躺在炕上。栓子爸在他们的额头、眼角、耳根和后颈,都涂了一遍尸油。
涂的时候半天儿故意问:“叔儿,这是什么油啊?”
栓子妈回答:“这是我们村祖传的秘方,因为总闹鬼,被吓的人太多。”
“这不是什么心理安慰的方法吧?我第一次知道有药能治惊吓。”
“放心吧,灵着呢!好好睡一觉,明早就好了。”
“谢谢叔和婶儿。”
尸油阵阵冒着凉气,好像千年寒冰悬在头顶,又顺着血液流往全身,短短几分钟过后,半天儿体内所有的痛感都消失了,连疲倦都一扫而空,整个人好像悬在半空中一般。
栓子很快打起呼噜,半天儿也躺着装睡。但他听到,栓子爸妈正在外屋聊着什么。他们越聊声音越大,有一段对话传进半天儿的耳朵。
“咱们只能自己走!这都啥年月了,谁还信这个?心不齐留下来肯定是个死!”栓子妈激动地说。
“咱们跑了,那不是不仁不义么?人家戳咱后脊梁,以后咱儿子咋活?”
“留下咱儿子更没法活了!还有别人呢!总不能让别人死在咱么村吧?”
“那个小兔崽子,我就应该直接剁了他!”
“你小点声儿,最后一宿了,你造那个孽干啥!晚上咱俩轮班守着,挨到天亮赶紧走。”
“至少告诉他二婶吧?”栓子爸做最后的坚持。
“谁也不能说,就这么走。她二婶那猴精八怪的,知道了比咱们跑得都快。”
“跑就跑——”
“别整那没用地!这事儿就听我的!把家什准备好,我守前半夜!”
后面的对话就听不太清楚了,但半天儿知道,这一夜俩人真的没睡。他也没睡,因为他怕睡着后,命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