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鸡鸣三声,栓子爸妈好像戍边归来的战士一般疲惫地走进屋子,稍作停留后,栓子妈开始做饭,栓子爸去院子里收拾东西,之后叫醒栓子和半天儿,四口人匆匆吃完饭,坐上栓子家的大马爬犁摇摇晃晃地走上出村的小路。
天还黑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很多夜猫子在大山里此起彼伏地叫。
两匹马艰难地走着,栓子爸不时用鞭子抽它们加劲儿。四个人各自心怀鬼胎。栓子爸妈不用说,他们说是去省亲,实际则是想带着栓子跑路,以免山上的东西下来危害他们的生命,所以此刻只想尽快赶路。
栓子正在跟他爸妈怄气,但半天儿趁着早晨上厕所的时候已经叮嘱过栓子不要跟他爸妈对着干,让干啥就干啥,剩下的事儿她处理。所以栓子此刻只是生闷气,没发作。
半天儿心里合计的事儿就多了。第一,他不知道山上到底什么东西能把栓子爸妈吓这样,并且这件事儿好像跟那奇怪的村规有关。第二,紫檀盒子被锁在柜里,早晨栓子爸一直看着他,他没能偷出来。第三,村里人还都蒙在鼓里,他觉得自己应该负起责任回去通知他们,毕竟是他放出来的东西,他不能一走了之。
他闷声不响地思考着对策,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今天是个大晴天,一夜的风雪过后,万物更新,满眼都是闪亮的白色。
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在路过一个岔路口时,半天儿吃惊道:“哎?这怎么还有一条路啊?要是没下雪,还真就看不出来,这是通哪的?”
“这是去石马村的路。”栓子回答道。
“这附近还有其他的村子?”半天儿印象里这就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早年头儿有那么一个村子,也不咋跟外面的人来往,现在走的走,死的死,好像就剩几个老家伙了。”栓子妈接着说。
“石马村……”半天儿凭借盗墓贼的直觉,对这个名字产生兴趣,“这个名儿是怎么来的?村里有一匹石马?”
“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听老人们说,当初去那里建村的那伙人在挖地基的时候挖出来一匹石马,正好村没名,就叫石马村了。”
“一般的村名儿都有些典故,挺有意思的。”半天儿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推测:能从地下面挖出石马,那百分之八十是一座古墓。可眼下他可没时间去想盗墓的事儿,他必须尽快赶回到刘家村。
接下来的一路,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概中午时候前方地势渐平,双龙镇矮破的平房们出现在视野内。
来到主街上,栓子爸停好爬犁。一家三口人陪着栓子等车。栓子礼貌地说:“你们先走吧,叔儿,婶儿,栓子,挺冷的,我自己在这儿等。”
栓子也说:“是啊,爸妈,咱们先走吧!这车指不定啥时候来呢!”
栓子爸瞪他一眼,道:“让你等着你就等着!”
栓子妈说:“把你撵走婶儿挺不好意思的,给你送上车,再给你起个车票就算是婶儿跟你赔不是了。年后栓子也不一定还能出去,让你哥俩儿多待一会儿。”
半天儿明白俩人是想确定他走了之后再走,也就没再废话,一直在寒风里站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出镇唯一的车子驶来。
栓子爸拿着半天儿的包裹,把他送上车。半天儿趴着车窗,大声喊:“有空让栓子带你们去我那边儿玩啊!”
四个人相对摆手,直到汽车掀起的雪雾蒙住双眼。
半天儿坐到靠窗的位置,在车窗厚厚的冰层上焐出一个小坑,盯着外面。等车把双龙镇彻底甩在山后时,他立刻喊道:“师傅,停车!”
车发出吱吱的叫声朝前面滑行,一段距离后,车才停下。一个愣头冷脑的年轻司机回头大叫道:“谁,谁喊的停、停车?差、差没点儿、掉、掉沟里!”
“我要下车!”半天儿道。
“你要搁这下车?”瘦弱精明的女乘务员问。
“对,我下车。票钱我不要了,那一包衣服也不要了。马上把车门打开。”半天儿一边回答一边往门口走,走到门口时,车门自动打开。他跳下车,车门瞬间关闭,之后车子横冲直撞地消失了。
半天儿尽最大努力加速往镇里走,一个小时之后回到上车的地点。
晌午已过,栓子家的爬犁不见了,车辙显示他们驶向镇子的另一个方向。半天儿不敢多停留片刻,沿来时爬犁拉出的车辙,往山里走。
天气晴朗,没有风,干冷干冷的。
昨晚的尸油不但驱走尸毒和疲倦,也让半天儿之前因为过度思考产生的后遗症康复,但他紧赶慢赶,走到一个山坳里时,天还是黑了。
强风吹过茂密的黑松林,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他稍息片刻,举目四周,记起这才一半的路程,翻过眼前这道岭,还得绕过一座大山才能看到村子。他咬了咬牙,捡起一根趁手的松树棍子,拄着继续赶路。
来到山岗上,松木棍子“咔”的一声断成两截,半天儿毫无准备,摔在路边的雪堆里。他暗骂一声“活受罪”,原地坐起,吃了几口雪,准备休息几分钟再走。
这时,道对面的林中忽然跃起一个火团。
半天儿打了个冷颤,一边站起来,一边仔细看过去,却见林中只有黑暗一片。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什么都没有。
半天儿觉得自己可能是眼花了,重新找一支棍子继续上路。可没走两步,那火光又出现在他的余光里。他再次转头看去,却依旧只有影影绰绰的树干。
他默念姥爷保佑,加快脚步,可等光火第三次出现时,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他停下来,面向那个方向,忐忑地等待火光出现。常年盗墓的经验让他懂得,想要克服恐惧,一探究竟比逃跑要更加奏效。
火光迟迟没有出现,他踩着积雪朝那个方向摸过去。雪在他脚下“吱吱”地响,松枝在雪下面断折,好像很多人的脚步。
他暗暗念诵道:“人来隔重纸,鬼来隔座山。三昧真火护我体,牛鬼蛇神莫近身。”
粗壮的黑松一棵棵路过他身旁。他念诵十几遍防鬼咒,不远处一团明火突然从树后跃出。
他停步观察,见那火团有人头大小,燃烧充分,表面不时一阵波动。
半天儿走南闯北,挖坟掘地,鬼火少说也见过五六次了。他也明白,所谓鬼火不过是死去的人或者动物毛发挥发成的磷在燃烧。但以往他见到的鬼火都一闪而过,从未见过燃烧这么稳定的,他的心不由得悬起来。
半天儿再次念诵防鬼咒,快步朝鬼火走去。
随着距离拉近,他看清楚那火团悬在一人高的地方,照亮下面的荒草和旁边的树皮,在火光上方,若有若无一道白凌子吊着这团火焰。
吊死鬼?
半天儿深呼吸,准备走近点儿再看看。这时,鬼火毫无征兆地熄灭,他眼前顿时漆黑一片。他本能地靠住身旁一棵大树,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朵上听动静。
莎莎的声音由远及近,好似几十个人踩着积雪向他缓慢走来。他挥舞树棍,大声道:三昧真火护我体,牛鬼蛇神莫近身!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念了几遍,眼睛重新习惯昏暗的光线。他看清周围是一片开阔地,他正处于阔地中央,连背后靠着的那棵大树都不见了。
阔地上方雾气缭绕,雾下若隐若现几十座高矮不一的荒冢填满阔地。嘤嘤的哭声不知从哪座坟里传出来,让他心头一阵阵发麻。
半天儿一时搞不清楚状况,逃也似的往来时路上走。
他穿过密密麻麻的坟头,回到松林中,可不等他把气喘匀,前面林间再次跃起一团鬼火。
半天儿当做没看见,继续向前走。然而,直到他再次来到那团鬼火跟前,都没看见通往刘家村的那条路。
奇了怪了!刚才没走出来这么远啊!难不成走过了?半天儿心里暗道,回头找路。
这时,鬼火再次熄灭,半天儿又听见那让人极不舒服的莎莎声。他闭上眼睛,让眼睛快些习惯黑暗,然后缓缓睁开……
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他居然还站在雾气昭昭的坟地中央,跟刚刚一模一样。
若是放在平常人身上,这一幕足以吓得魂飞魄散。但半天儿必定是见多识广之人,他知道自己遇见的是鬼打墙,立刻双手抱拳,朗声念道问鬼讨路的盘口,“诸位在上,我张某人无意经过此地,若有打扰,还请见谅。今日放我归家,他日再从此地过,定留下万千钱财。”
坟中声音大起,有哭有笑。
半天儿大口喘气,用吸进肺里的冷空气迫使自己冷静,然后摸出打火机,点着,捏着往来时的路上跑。
微弱的火光只能照亮他的脸,把四周显得更暗。他一口气钻进树林,集中十二分的精力去找那条小路。
然而,在寻找的过程中,他意识到前方又飘出一团火焰。他不做理会,继续向前寻找。
不知不觉一抬头,火焰来到他面前。与此同时,一阵阴风从他脑后吹过,一并吹灭打火机的火焰和那团鬼火。
黑暗中半天儿用力按下打火机的摩擦轮。火石蹦出一道火花,不见火焰。他手忙脚乱地继续按,足有十几次,他才想起,打火机在老羊倌儿那里烧了很久,一定是没有煤油了。
视觉渐渐习惯环境,隔着手上的打火机,脚边一座坟头映入半天儿的眼睛。他机械地抬起头,看到自己仍站在荒坟中央。
嘤嘤声大起,仿佛无数野鬼在嘲笑这个迷失的路人。
身上的冷汗干掉,马上又出一层。半天儿呆定定地立在原地,思考还听没听说过什么事儿能克服眼前的局面。
这时,鬼火一团接一团地从坟头上跳出,朝他慢慢飘过来。他挥舞着木棍将最近的一团打散,可下一秒,火团又聚合在一起,停在他面前。
他还想进攻,发现浑身都已不听使唤。火团闪烁,一张苍白狰狞的死人头从跳动的火焰核心呈现出来,充满怨恨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世界消失,惨烈而绝望的尖叫声隔着无尽虚空灌进他耳朵,他的眼前慢慢展现出一幅画面:漫天大雪中,身着清朝兵服的高大士兵挥舞着大清刀惨无人道地屠戮着手无寸铁、衣衫褴褛的平民……
他们将平民按在地上,一个个砍下他们的头颅……一个身穿官服的人骑在马上指挥,有的士兵在挖坑,有的士兵抬着无头尸体丢进挖好的坑,有的则在追赶年轻的女性,撕下她们的衣服,还有的抓着婴孩儿的腿,狠狠把他们摔在地上……
鲜血染红脚下的白雪。半天儿感觉头痛欲裂,他欲伸手帮忙,可碰到的东西都从他手掌穿过。
他大声喊,“住手!你们这帮畜生!”没人听见他的声音。末了,一个衣不蔽体,浑身脏兮兮的女人朝他爬过来,伸出手。
他伸手去拉那个人,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寒光。再一看,女人的脑袋落在地上,腔子里喷出一股热血,那个骑马的军官冷漠地站在半天儿眼前,把刀在女人的衣服上蹭。
半天儿大怒,扯住军官的马缰绳,大声骂道:“住手,你们这帮衣冠禽兽!”
马上的人突然转头看向半天儿,好像终于注意到这边还有一个异类一样。那眼神儿里射出来的杀气,让半天儿不寒而栗。
军官的刀缓缓举起,半天儿转身就跑。
马蹄声在他身后响起。他使出十二分的力气与马赛跑,胃里涌出一股股苦涩的汁水黏在牙齿间。
不知跑了多久,马蹄声消失。一个小孩儿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带我走吧……”
半天儿急忙停下,脚下一滑倒在雪地里。他赶紧爬起来,回身看。
刚才那幅画面消失了,眼前还是无数荒坟,他站在坟地中央,北风灌进他的衣襟,让他感觉到真实的寒冷。坟地尽头,一座坟上趴着一个不停颤抖的东西。
他觉得那不是孩子,因为它分明长着一身黄毛。可他确定那声音是那东西发出来的,于是走过去。
刚走两步,一股力量钳住他的肩膀,把他拉住。他身后飘来一股浓烈的松香味道。
他欲转身,听得耳边响起另一个声音:“别回头,闭上眼,跟我走!”
这声音给他些许安慰。他问道:“你是谁?”
那人没回答,拉着他倒退。在他面向的方向,那个孩子的声音再次传来,“不要走,救救我!”
半天儿下意识睁眼,可还不等睁开,眼睛就被什么东西蒙上了,那声音再说话:“想活命就别睁眼,什么都别听!”
“你是谁?”半天儿又问。
“救你的人。”
“那边儿好像有个孩子。”
“那是黄鼠狼哭坟,你若过去,不死便疯。”
“黄鼠狼……”半天儿想起那黄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救救我——救救我——”
半天儿把心一横,干脆把耳朵也堵上,任凭那东西怎么叫。走了一会儿,脚底下传来松软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已经回到松林中。之后又一会儿,松软的感觉消失,肩上的力量也一并消失,那个声音说:“可以了。”
半天儿睁眼,看到自己正站在小路中央,身旁站着一个身穿黑色大衣,腰缠大红绸带,头戴斗笠的人。
半天儿拱手,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说话时,他发现斗笠上垂下来的纱布遮住了这个人的脸。他看不清容貌,只能感觉到这个人年纪跟他相仿,语气冰冷。
大侠拱拱手,一声没吭,沿着小路朝山下走去。
他的斗笠上左右两边各拴着一个银铃,伴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背着一个黑色布包,布包和后背之间斜插着一根同样包裹着黑布的细长物体,好像是武器。
半天儿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确定已经从幻觉中走出来,马上追上去。“大侠,咱俩正好一路,要不然一起走吧?这荒山野岭的,也好有个照应。”
大侠停下,上下打量半天儿一番,继续上路。一股浓烈的松香味钻进半天儿鼻孔,让他打了个巨大的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