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过年,一般最迟到了腊月二十左右,人们就开始忙着杀年猪,杀公鸡,再买点花生瓜子糖,贴上对联,年就过起来了。
小时候过年,有几件事留给于世很深的印象。
一个是贴对子。窑东当地把春联叫对子。不要小看农村人不识字的多,但到了年底,大家都对找村上的一些先生写对子这件事很重视。于世一般是拿着红纸和墨汁去找三伯——考上大学当了医生的于安哥的父亲,也是家族里写对子的唯一人选。裁完纸,按照字数折好痕,三伯就让于世站在桌子对面,轻轻按住纸的一头。三伯拿起毛笔沾饱墨汁,开始一笔一画书写。三伯经常告诫于世,写毛笔字就像做人,“写字要一笔一划,做人要堂堂正正”“写字不能描,走路不能摇”……而且三伯肚子里有许多成型的对子,写一天也不见重复,这点让于世佩服不已。
“这一副要贴在大门上,这一副要贴在堂屋门上,这个是厨房的,这个是骡子圈门上的……”写完对子,三伯总会按顺序放好并告诉于世,于世拿个小本子记好,回家再告诉哥哥。哥哥一边确认,一边拿着用面做成的“糨子”,认真贴上。父亲说贴对子要端正,内容要对上号,他说村上曾经有一家人,识字不多,结果将写有“六畜兴旺”的对子贴到了厨房门上,闹了个大笑话。
地湾村有个乡俗,如果这一年本家族有人去世了,大家要么就都不贴对子,要么就贴上绿纸对子。听父亲讲,红色代表红火,但如果有亲人不在了,贴上绿对子以示尊重。
等于世上大学,有一次在图书馆翻书,无意中发现对联颜色也有一些学问。有些地方当家里有老人过世了,晚辈家一般从三年起不贴红纸春联,第一年用白纸,第二年用绿纸,第三年用黄纸,第四年丧服满后才恢复使用红纸。因此,一些地方将白、绿、黄三色对联称作“孝联”或“丁忧联”。
贴上红对子,放一串鞭炮,年正式拉开了序幕。
一个是“吃硬币”。年三十晚上,在家里,母亲往往捏上一大案板饺子,有猪肉馅、胡萝卜馅、土豆馅。而且在里边按照家里的人数包上洗干净的一分硬币。自从领儿来了,母亲每年就包上五枚硬币。按照当地的说法,谁吃到硬币,这一年就会发大财,红红火火。虽然当时于世和领儿并不是想着一定要发财,但吃到硬币是小孩子最大的期盼。如果咬一口饺子没看见硬币,对那只饺子瞬间没有了感觉,吃起来也是索然无味。但父母又不准他们浪费食物,只能三两口赶紧吃完,再拣下一个饺子,着急忙慌咬一口,看看是否有硬币。
有时候,父母或者于生,看见于世和领儿越吃越没劲,就将俩人咬了一口、没有硬币的饺子拣到自己碗里,给俩人各放一个新的饺子。有时候,父母在自己的饺子中发现硬币,也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偷偷放进于世或领儿的碗里。于世和领儿看到自己的碗里多了硬币,便手舞足蹈,格外高兴,父母也跟着乐呵呵。
一个是“磕头”。初一一大早,父亲扫干净院子,放上鞭炮,吆喝大家起床洗漱,然后带着于生、于世挨家磕头拜年。小女孩自从上了五六年级,就待在家里不再去拜年了,男孩子则要一直拜下去。拜年也得讲究顺序,首先是拜祭家谱,父亲亲自点上清油灯、上香磕头,然后于生、于世磕头。拜祭完家谱,就按照辈分逐一去拜年。一方面是按照家族里边老人的辈分,如从大爷、二爷等一一开始;一方面是到了人家家里,要按照尊卑长幼顺序拜年。比如,进到大爷家,就要跪在地上,望着大爷说一声“大爷,我给您拜年了”,然后磕头,同辈之间一般只是握握手。每到一家拜完年,主人总会端着果盘给小孩一人一把瓜子、糖,给大人散一散香烟,以示感谢。
挨家挨户拜完年,父亲还要带着于生、于世到村上的庙里点灯、烧纸,到祖坟上磕头,也算是给老祖宗们拜年了。
于家是地湾村的大户,小时候每次拜年大人小孩成群结队浩浩荡荡。随着时间推移,外出打工、上学、工作、举家搬迁等的越来越多,队伍也渐渐缩减了。不过,即使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感慨春节没有小时候热闹,但拜年的乡俗一直传承着,于家人无论在何方,春节都在积极地往回赶,总想回家聚一聚。
还有一个是城里人的年。前面说到二伯母没有生男娃,就连现在唯一的女儿于见弟也是从亲戚处抱来的。二伯母曾经跟父母商量,将于世过继给他们做儿子,母亲不同意,说再困难还是要自己拉扯大两个娃。等于世到了六年级,二伯母也不提过继的事。有一年春节,二伯母接于世到城里过年,住的还是打进队分配的那个房子,曾经父亲刚来城里打工时住过。城里人不像农村人,腊月十几就准备过年,他们到了腊月二十七八,才到菜市场挑选鸡鸭鱼虾,年三十聚在一起吃个年夜饭,关起门嗑瓜子、看电视。
幸好,于世很快认识了二伯家隔壁的小伙伴,俩人结伴耍。有一天,小伙伴带着于世到附近的水泥厂玩。他引导于世往前冲,跑到一个沙沟旁边,猛然停了下来,结果于世因为惯性冲到沙沟边跳了下去。
沙沟并不深,于世很轻松地站稳了身子,忽然就在眼前不远处,于世发现有一处人形沙堆,有一双穿着褐红色袜子的脚漏了出来。于世猛然看到这样的场景,吓得一声尖叫,赶紧转身爬上沙沟往回跑,那个小伙伴却在幸灾乐祸哈哈大笑。
于世一口气跑回二伯家,依然惊魂未定,脸色蜡黄,躺在床上晚饭也不想吃。问清楚原因,二伯母狠狠批评了那个小伙伴,并按照当地的乡俗,拿着黄纸“燎”了一下于世,算是把吓跑的部分魂魄追了回来。
第二天,于世不想跟邻居小伙伴玩耍了,也不想待在城里过年,嚷嚷着让二伯母送回了地湾村。于世这次吓得着实不轻,好几个晚上半夜吓醒了,满头是汗。过了半个多月才慢慢好转,每每想起还是惊魂未定。后来听二伯母跟父母说,那尸体是附近水泥厂的工人,只是暂时埋在那儿,正好被于世撞上了。过了两天,厂子的人拉走火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