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无声醒过来的时候,他猜测自己又是昏睡了整整一夜。胸腹中的疼痛已大减,只是觉得心口烧得厉害,身上也燥燥的,像被火焰子燎着,且又很痒。
英无声抬眼四看,面前混混沌沌的,如被浓重的大雾遮裹着,完全看不清有一个物件的存在。
英无声知道这是乾元旗的缘故,他想到那些有玄通功法的人应该都走光了,没有怪异物事激引,在乾元旗下,是看不见外边任何凡俗的东西的。
英无声还想着那个不知怎么遁逃而走,只留下了一幅铠甲的盟主密使。不知他去了哪里,他会不会清楚叔父的一些消息。比如说那柄蟠纹长剑。
英无声想着事,往怀中去拿夜曦留下的药时,却又再次怀疑了夜曦的话。夜曦说那药暂能抑制他的毒发,他昨天昏死过去。不知是夜曦说的是假,还是自己的伤已加重了的原故。
手触入衣丢里,摸到的是几块尖利的碎片。除了那本鹿耳谱还在,哪里还有药瓶的影子。一霎猜到可能是在遇到通冥二圣的山谷中,被那二圣弄得摔过一跤,将药瓶跌碎了。
英无声浑身找时,再没有查到有一粒药丸。他想自己吃了药,也还是禁不得毒发,遂也对失药之事颇也不以为意。只是,他四肢的异痒却有些难禁,他解了袖口裤脚看时,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还是被看到的惊着了。
他不免有些担心起来,只见自己的皮肉之上,竟然出现了拇指大小的,青一块,红一块的斑点,像是受了阴潮一般的霉,要长出灰色的毛来,要溃烂出脓,按压是很疼,且极是难看。
英无声顷刻里有了死亡逼近的恐惧,他想到,要是找不到解药,他会不会就要全身糜烂,受尽痛苦而死!
英无声恨极了那个给自己种下暗毒的人,他越看那毒斑越觉得害怕,越害怕越觉得痒的厉害,便止不住的抠,后来觉得周身也灼热起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慌乱。一慌乱,就六神无主了,更没有办法应对。他遂让自己镇定下来,就将那乾元旗解了。
他失去庇佑,散了玄通,被一下跌在雪窝里,看时,天地间的那场大雪,竟然还在纷纷扬扬的落着,地面上已积得有近迟余的深浅了。
山风吹得浩浩荡荡,扑掀着眼光所能望见的一切峰崖绝谷,很多尘壤树叶上面,皆被皑皑之白覆盖着了,都失去了草木枯零的青色。天上地下,八荒六合,所见处唯有茫茫莽莽的一片。
英无声被寒风刮着,徒觉到了刺骨般的凛冷,但身上的奇痒,也渐回落了不少。他遂咬着牙,将全身的衣衫夹袄都脱了,便顶着风,先捧了几把雪搓在肌肤上,待寒气传便每根毛发,他就一个猛子,一下扎到雪堆里了。
他抵着彻骨冰寒将自己全身搓洗了一遍,直到皮肉泛了红,冰寒浸体,果然痛痒又止息了许多。
英无声重又穿戴收拾妥了,就着雪吃了些东西,要起身离去,趟开路走到山崖边上时,却懊恼得连声长叹了。
原来那一夜的大雪已盖满荒林,落雪又厚,山势又陡,却如何下得去。他来时被夜曦带着,虽看到峰高崖危,但也全没考虑到,他若独自归去时,将要面临怎样的不易。
万一失足,在这般近乎悬垂般的山崖险地上,再无一物遮挡,掉落谷底,必是有死无生的。
如果披上乾元旗,虽能不受风雪影响,但却看不到脚下的路面。也更是难行。
英无声便回了头,向各处察看,寻找可以归去的缓平地段,他临在山口之上,探头望去,尽眼都是反着晶光的大雪,各处皆是山势起落仿如立板,那有能轻易通下去的道路。
下不得山,找不得解药,难道自己真要困死在这绝峰顶上么。
英无声瞧着灰蒙蒙的远空,和蜿蜒而去的脉岳。不知道那天色将在什么时候放晴,他想到,便是日出云霁,雪不消融,自己怕也没法子下到山底去。
英无声摸了摸瘪下去的干粮袋,看见高空里逝于天穹尽头的一点黑鸦之色,心中感到了沉重的绝望与愁寥。
他就有点埋怨起叔父来,想如果叔父早给自己教了他的那些飞腾玄术,自己最不济,也不至于被封在此地。
不知道叔父怎样了,他到底为什么没有来,那个拿着和叔父一般长剑的盟主密使,他们究竟有没有关系呢。
英无声抱着双臂,缩着脖子不死心的绕着各处的山崖寻路,一时又想起夜曦,猜她可能去了哪里。英无声想,要是夜曦在,自己也不会孤独的缩在这里的,虽然夜曦很多时候全不讲道理。
这般想,忽然又不由得记起林白来,一下就心疼得不能抑制,虽然他这些日子极力让自己不去记忆林白了,但他的内心里,对于林白,便如身上的一块肉,掉落了,没有了,就是一个伤疤,除了初时的大痛,也有愈合后的触景伤怀和物是人非的无名追悔,并与无能为力的饮恨。
林白还那么小,那么乖巧,,,英无声感觉自己的眼花了。
他想着心事,以手去抚摸胸口那让他近乎窒息般的痛,就摸到了那本鹿耳谱。他猛得回过思虑,如果自己练了鹿耳谱上的玄功,说不得自己便能下得山去了,不知这鹿耳谱能不能速成。练了,能不能抑制体内的毒发呢。
反正枯寂无事,好歹也得试一试。
英无声没再想关于林以梁及别的事情,他已决定找个背雪避风的山崖暂住下来,试着练那鹿耳谱,也等雪晴。
他出门时身上带有火种,积雪下也能找到可燃的干柴,这黄月山深广险绝,应该多有野兽,他有夜曦给的那柄短剑,扎些网,应该可以猎到食物的。
说干就干,英无声冒着飞雪往背风的地面走,要行过昨天黑血七渊的那些人杀斗过的地方,忽然就看见,被雪半埋着,躺了两个黑乎乎的身体。瞧那衣衫,正是通冥二圣的装扮。
难道强悍如通冥二圣两人,也会被人杀了,不然他们怎么这样直挺挺的躺在雪地里。英无声想,那盟主密使已逃去了,又会是谁将通冥二圣杀死的。
英无声向四下里望时,他们二人的黑色弯刀都还在,也半埋在雪里,但那个风何却是看不见。那个被盟主密使遗下的长剑银甲也看不见影迹。所有死于杀斗中的人的尸体,也没了。
英无声要转身离开,猛得想到被通冥二圣收进刀里的,夜曦的那几位姐妹来。不知她们还活着没有,如果将刀捡回去,交给夜曦,不知能不能救出人。
英无声踌躇了半响,到底还是走了过去,他没惊动那通冥二圣的尸体,心中想通冥二圣那般厉害的人物,却也不免陈尸荒野的下场。他心中生了几许悲凉,想待雪晴了,给他二人找个地方,掩埋尸体,让二人入土为安。
英无声没想到北斗离开时的布局,他也没去思量听了北斗号令那些人会不会再回到此地来。
他看了看通冥二圣的尸体,在心中默默的祝了几祝,愿他们得以安息,之后就去挖掉了那黑刀上的积雪。去拿时,入手生寒,哪里能提得动。
英无声以为是被冻在雪地上了,他使完气力双手去掂,弄了半天,却仍如蜻蜓撼树,全没动静。英无神猜知是神刀沉重,非凡铁可比的。
英无声就躬腰去抠了刀面上的霜碴子细看,刀出着鞘,乌泱泱的,除了柄上刻着傅钟两字,却也并无别的异处。英无声便想那两个字,很有可能便是用刀之人的姓名了。
英无声再刨了那另外一柄刀身上的积雪,见那刀也是一般的形状,只不过刀柄上刻的却是张青松三字。
英无声又试着去拿,亦是同样的沉重,半点松动的痕迹都没有。英无声便泄了些气,正拍打着肩头的落雪要站起来,却在斜眼里瞥见,那个柄上刻着傅钟的刀的旁边,埋着死尸的雪却突然抖了抖,像一只鼠跑过,又骤然停下。
四野无声,山寂雾重,远近不见一物出没,难道会是鬼,还是诈尸了。
英无声不敢挪动步子,他听着吹过耳边的碎风,听着周遭的落雪声,一颗心仿佛就要跳出嗓子眼来。
但那里却再没有动,英无声等了半天,待别无异常了,他就胆壮了一些,慢慢的过去要细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英无声尽量放低脚步移近,他一步步的,到得跟前。那尸体依然是侧身躺着,半边已埋入雪里了,只有被风吹过的地方还露着黑色的衣衫。
还是没有异常。英无声心里给自己说也许是自己看花眼了,近日所见多怪,是自己心绪起伏的缘故。
他正要转身离开,还未及动,眼光扫见在他的侧影里,才刚还沉寂的大雪,突然就激扬凌乱,白光扑腾,在乱雪迷漫里,一只如鸟爪般的大手在黑衣之下,猛向他的腿上抓过来。
英无声啊呀一声,刚要跳起,已觉膝盖上一紧,是一片仿如着了生铁般的冰凉,他没有谈掉,就被拽得爬下去。已被那只大手逮住。
英无声惶恐之极,他看也不看,撑起手一把拔了腰间短剑,便头也不回的,反臂往身后刺去。
听得一个微弱的声音说;“救我。”
这人没死!英无声的剑就没扎下去,一时见他也没别的厉害,英无声遂转脸看去,见死死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正是通冥二圣之一的那个。
这人被深埋雪中这么久,竟然没有被冻死!
英无声就看见,那人还是面脸仍埋在大雪里,身体也没有挣扎出来,只是他的那一只手,钢铁般的着在自己膝盖上,再无半点脱开的意思。
英无声试探着问了一声。那人的话音从雪底穿出来,几乎微不可见。听得说的又是“救我”两个字,话毕,就再无半点声响了。
英无声想到,这人是黑血七渊的部属,救了他不就是救了坏人了么。英无声要挣开他的手逃走,但那手却紧得无法掰动,他遂想以竟霜剑切掉那只手,但到底不忍,踌躇间便下不得手。
这通冥二圣虽也出手强横,但到底与自己并没有显明的仇恨,现今他出口相求,自己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英无声遂像当时解救夜曦时的那样解劝了一番自己,便将那人扶了起来。那人似有感觉,手却松了。英无声就收了剑,不去再顾刀,之后将他背起,往遮风避雪的方向趟去。
终于找到了一处浅洞,那是被大雨冲塌了坡顶上巨大岩石留下的斜坑,深入见方,且能容得两人的身子。坑边也生着几株铁皮老松,老松叶盖亭亭,正好遮挡了半面山风。
英无声就背着那人进去,将那人倚着洞壁放下了。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受的伤,症状不明,不明白怎么施手。想到他被风雪埋了那么久,纵然无伤,也会被冻坏的,得先替他活络经脉。
待查看了,英无声发现,那人身上薄薄疏疏的,竟然只穿了一件衫子。
想必是这人玄功太过了得,已不俱天地酷寒了。英无声想。
英无声遂试着去解他的的衣衫,但也奇怪,不知那衣衫是什么材质做的,分明看到系着的是活扣,可就是怎么也解不开,那衣结像水一样,才分离得一点,稍微松手,却又缠到了一起。
显然这并不是寻常的衣衫,英无声心中嘀咕,不知这人穿着如此奇异,是防着他身上的什么秘密被人发觉么?
英无声就细细的查看着,但那衣袍也像他们的宽刀一样,除了上下俱黑,倒也没有其他的神异,所怪的,只是昨天被盟主密使刺破的地方,不知竟在什么时候已缝补上了。
想到通冥五圣的身份,英无声知到这其中必有原因,然而他担心误了那人性命,那人经了自己的手再死去。
这么想,英无声就有些急燥起来,感觉自己身上又痒着了,他耐不得烦闷,长出了一口气,就拔了腰间竟霜剑,也不管是否毁了那衫子,就向衣衫结扣上挑去。
可英无声怎会料到,他刚要下手,那躺着如死般没有声息动静的人,竟突然间如知晓了一切似的,他闭着眼,面目冰冷得像块河川里的石头。一把抓住了英无声举着剑的手,一丝不松。
“这人是醒着还是昏着呢,他是不是以为自己要杀他呢,他闭着眼,怎么能看到自己出剑的?”
英无声心中疑惑着,说;“先生,我得解了你的衣服给你活血,你是怎么伤的,你不活血要被冻僵的。”
那人没答话,是死一般的平静面目,英无声以为他已经死了,试他颈动脉处的起搏时,虽然还没断,却成一条丝线儿般的微弱了。
英无声急又说了一遍,看见那人面上罩子的唇边部位动了动,英无声知道那人说话了,只是发不了声。
英无声无奈,只得不用刀,再去解他的衣衫去时,却一下解开了。
英无声心中奇怪,猜肯定是那人使了功法,或者别的。
也不及多想,他从自己的包裹里找了两件衣衫铺在地上,更不管地面凹凸不平,将那人衣衫上上下下才都解开,便被看入眼里的一幕震动了心身。
怎么会这般呢?
英无声看呆了眼,原来那人的身躯上,及解开了面罩的脸上,竟然全是一片一片的疤痕,像他的皮肉,被人一块快割去似的。仿佛受过千刀万剐之刑。就连他的面腮额头之上,也是疤大如碗。
他的手臂双腿之上,消薄得几乎只剩下一幅骨头了。
而令英无声感到更为骇异的是,在那人的胸口上,竟然也贴着一纸巴掌大小的土黄色的印符。
英无声记起小镇里发生的那些事,想起自己和林白看到的那个挖人心肝的黑衣弯刀客,不知是不是这人,怎么这人的胸口也贴着那般的黄符呢。
英无声从怀里取了从林大娘心口上揭掉的那张,两相比对了,发现是出自同一手笔,都是印玺交叠,朱笔黑墨画如龙蛇飞动。
英无声知道那符必然是裹着他的伤口的,英无声便不敢扯下。只是心中想着,怪不得他穿着黑袍遮着面,原来却是这个缘故,却不知是谁将他伤成这样的,这手段未免太也残忍了。
英无声瞧了一眼那人花白的胡须,心中忘了他们将夜曦姐妹收入刀中的事,一时竟对他生了微微的同情来。
英无声将他放到,却听得他弱弱的说话,英无声贴着地面,听得他说;“刀,刀不能丢。”
英无声便没应话,他极快的跑出洞口,捧了满衣襟的雪粒子进去,就全部撒到那人的肌肤上,挽起袖口,一遍一遍的搓起来。
终于到那人哼了几声,他全身皮肉显起血红色。英无声将雪水擦拭了,摸时,他身上有了微微的温暖,英无声就将他的衣衫给他盖严实了。
出了洞,见一旁的老松上有枯死的干枝,就跳起折断了,将积雪抖掉后,托到洞中掰成一截一截,打着火折引燃,生出大火来。
就着火热,英无声又给那人推宫按穴的揉捏了几遍身子。
待那人的吐气声粗壮了些,英无声心里释然,才跑出去再要去看看那另一个,瞧瞧他是死了活着,有没有救。
天上的雪没有停,那人已经完全被埋进雪里看不见了,英无声循着自己趟开的脚印过去,将那人的身子从雪里刨了出来,试时,已冻成了一根冰疙瘩,身上全无半点气息。
英无声怅然许久,再取那刀,仍然还是搬不动,只得找了几根长树枝插在那里做了记号,他怕那人的尸身被飞雀啄食,便堆了雪,将他又掩埋住了。
英无声也不知救回的那个能不能活,那人定是还有其余的伤痛,不然他们绝不会是被埋入雪里不能自救的。
只能等他醒过来再说了。英无声想,得找个什么东西来盛水。
他拿着竟霜剑本欲砍一截粗点的树,掏空了做碟碗。当他以剑去削树枝,发现几乎是挨着就断了,英无声大喜,在一块裸着的岩石上一剑切去,使了力满,果然将石面割下了一角来。
英无声抱着石头回去,那人还没醒来,肤色却亮了许多。英无声以剑将石掏空,盛了雪,支在火上去煮。
待妥当了,又将干粮掰碎,置于洞外的老松树干之下,以松枝做了陷弓,想套些飞雀野兔,杀了当食度日。
不时石盆中雪水烧开,待得冷却些,英无声便给那人灌了点,也不见他胸口的贴黄符之处有异常。
不时,那人终于缓缓的睁开眼来,就盯着英无声看了许久,之后慢慢的说;“我那位兄弟,已经死了是吧。”
英无声应了。那人说;“有没有热乎吃的。”
英无声摇了摇头,那人说;“去抓些野味来,不要死的,留着血,我有用。我缓过来了,会报答你的。”
那人说完话,也不管英无声是否答应,却径直将地上那石盆中的水一气喝完啦。之后软下身子,倒头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