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风是出奇地大,四面八方的夜风在倏尔间汇聚,一气连枝地穿谷而过,形成鬼号般的凄厉尖啸声。
夜穹低垂得仿佛欲坍塌,黑沉夜色笼罩着群峰,伸手不见五指,近旁之人亦瞧不清对方的面庞。
一支约十数人的队伍步履匆匆的行走在崎岖的谷底,硌脚的石块嶙峋遍布,但这支队伍的行速丝毫不受其影响,步伐齐整而沉实。
厉风鼓动着耳膜,高天云层被吹动,孱弱的星光顺势从头顶细狭的绵山之缝寂寂洒下,迷离地映照着谷底四围奇形怪状的岩木。此声此景,衬着前方幽黑冗长的路途,不禁令人怅惘由心生——命途漫漫,前路叵测,但攘险阻,苟全余命。
人生仿佛是在与虎谋皮,明知前路幽幽,猛虎蛰伏,却还是毅然挎弩赴险途。黯然回首,眸光尽流连,那万家灯火处,以为映入眸底便一世不灭。
一行人正好行至山谷尽头,忽然,一颗烁亮的流星呈弧装划过崇山峻岭,光点透过细狭的谷顶洒下,照出这一行人刚毅的脸廓一瞬。
“是流星!”队伍中传来队员们的惊呼,一行人纷纷挢首望向烁然而逝的流星,悄悄在心间许下此生宏愿。
营笛幽咽诉衷肠,毅然悄踏烽火路,远营战友犹不知,身置幽谷心怅惘,夜梦随醒然望夜,天地随处共流星。
队首的人忽然顿步,高举右手,低声下令:“行了这么远,大家都累了!原地休整片刻!待我先去前方探一段路再继续前进。”
“刘茫兄台!”身后有人低声叫住了举步欲走的刘茫,许是冽风侵袭地厉害,说话人声音竟有几分发颤,带着些许狐疑,沉声问:“你确定叶信会走这条路么?我们若是扑了个空怎么办?还有,凭他那辽国突袭队队长的身手,只怕早已逃脱了我们追踪的范围了吧!”
“是啊!如果真如队长所说的那般他乃是辽国突袭队的队长的话,凭我们当真能杀得了他么?”后面又有一人添言道,闻言亦是对他们此次的行动表示出极大的不乐观。
“哎!”却见刘茫侧首打断二人的顾虑,语声自信满满道:“敬宾、箭仁,你们就放心吧!我选定的此条路线乃是叶信逃回大辽的必经之路,何况,他孤身一人,又无马匹,更不会料想到我们在半路截杀他!此次除非他插上翅膀,若不然,必定难逃我们的刀下。”
“可是,队长若知道我们背着他做出此等不义之事,若是怪罪下来…”夏箭仁仍心有顾虑,语声谨慎万分地探问着。
“箭仁,你多虑了!放虎归山本就是兵家大忌!我们此番虽擅自行动,却是为了长远之计着想。为国为君的事,纵是有违正义,亦不会有人敢非议!”未待夏箭仁语歇,刘茫便凛肃出言截断,复又含着讳莫如深的笑意道:“再说,队长是不可能怪罪到你们头上的!”言语间,已迈出阔步走向谷外。
望着刘茫的身影走出了谷口,一行人这才敢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疾行了这么长一段崎岖的道路,大家着实是有些累了,内衣皆已汗湿,脚底亦被石块硌得有些发麻。冽风拂面,鬓丝飘扬,大家只觉身心畅爽。
默然片刻,沈敬宾忽然侧首瞥向身旁的兀自垂首沉思的夏箭仁,音中隐有狡黠之意地探问道:“夏庄主,方才流星划过夜穹的刹那,你许了什么愿哪?”
“哎!我可不信这个!”夏箭仁略表厌嫌地摆了摆手,复又放目广阔夜穹,夜色浸入深眸,忽而寂寂出声:“那你呢?”
“我!”沈敬宾嘴角微勾,轻笑出声,眼眸有些迷离地遥望向墨色夜穹,字字清晰地从口中吐出:“我当然是希望我们可以顺利收复燕云十六州!还有,我们可以活着回家!”
夏箭仁转眸斟酌其愿,忽而轻吁口气,淡笑讽他:“你可真贪心啊!许了两个愿!”复又转眸瞧他,意味深长地问:“如果只能从中选一,你会选哪个?”
一时无言,沈敬宾忽而寂然起身,长身屹立,膛生顶天立地的雄魄之气,便正气出声:“那我必然会选择以我一人的死换取万家的安定。”
“好一句‘一人死换万家安’!敬宾兄有如此大义之心,真是令箭仁自惭形秽!”夏箭仁不禁抚掌而笑,语中满满当当的钦赞之意。复也长身立于沈敬宾身侧,眸光沉静地淡扫万山之巅,却不时摇头轻叹,含着复杂深重的心境开口:“敬宾,若我们今夜战死于此!你后悔跟随秦寿兄台来参军么?”
声音入耳惶然让沈敬宾回神,他不禁在嘴边默问自己:“我后悔么?”旋即转过身来,沉目望向夏箭仁,仿佛忆事般沉吟片刻,方缓缓开口:“我沈敬宾本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好赌成性,输尽家财,还害得我爹在过寿宴那天被上门向我讨债的人殴打致死。我一怒之下,举弩射杀了那些人,之后便跟随秦寿兄台北去投奔梁山,哪知梁山未投成却做了官军!而今,我有幸来到边疆,亲身去完成我大宋建国伊始便不遗余力想要完成的宏愿——收复燕云十六州!何其幸运!在没有成为一名军人前,我一直认为我沈敬宾不过一介草民,对国事不闻不问,可如今置身沙场,我才悟得众多人生真谛,尤其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的语气瞬息万变,有悔恨,有沉痛,有……但最终还是变成了慷慨激昂。
默然听完沈敬宾的慷慨言辞,语间虽未直言他究竟悔是不悔,但此番话语充分展露出他为国为民的坚定决心。夏箭仁微微颔首,心下却无言。想必,正在心间细细斟酌起他的话语。
正自思虑间,沈敬宾忽然清笑一声,重拍他的肩头,语中含笑道:“夏庄主,如果我们胜利了!你随我一起去广南西路邕州吧!你的府邸已被焚尽,不如我在邕州帮你买下一座依山傍水的庄苑,你我日日并骑去山林狩猎,岂不快哉!”
沈敬宾虽只是这么轻描淡写地一说,却不知字字皆如烙铁般烙印在了夏箭仁的心中,同时也烙痛了他心中永远的伤疤。他寂然一笑,转而扬面迎着冷冽的风,任其狠刮面颊,嘴角不觉自弯出一道弧度,心中却早已黯然神伤千百回。
“嗖嗖嗖…”一连串连贯的箭啸隐匿于厉风中夺命而来,夏箭仁敏锐的耳廓不禁自动,他急忙脱口:“敬宾小心!”音未歇,身体便迅捷地侧旋对向箭来的方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作了沈敬宾的挡箭牌。
“噗噗噗…”伴随着厉风灌耳的呼啸,一连串连贯的箭插入血肉的声响也同时传进沈敬宾的耳膜,仿佛恶魔的利爪撕破了风。
“有埋伏!”席地的反恐队员们纷纷跃身而起,托弩围在了沈敬宾与夏箭仁周身。
夏箭仁整个人趴在了沈敬宾身上,双手死死地环抱住了他,喘息中微吐出笑声,却不作言。
“夏庄主,你…你…”沈敬宾惶然回了神,说着说着便哽咽着咬紧了下嘴唇,双拳骤然攥紧。
“敬宾…你的盛情…我怕是无命享用了…带兄弟们…快撤。”夏箭仁并不作痛苦之色,只淡言于沈敬宾。他口中断续出的字句淡去了夜的色泽,贯穿他身躯的箭镞硌疼了沈敬宾的胸口,此刻的夏箭仁当真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箭人”。然,贯穿他身体的每一只箭都印证着他对忠义的捍卫。
“噗噗噗噗…”又是一轮攒射,外围的几名士兵当即抽搐着趴倒在沈敬宾的脚步,亦是全身插满了箭簇,血腥味被风搅起,直灌鼻腔。
“夏庄主…”沈敬宾终于长声嘶吼起来,声震幽谷,引来阵阵蛰伏的野兽跟风怒嗥。
密集的箭簇在夜色的遮盖下从四处出其不意地射下,反恐队员们纷纷拔刀格挡着。
“分队长,快撤吧!我们中了辽兵的埋伏了!”反恐队员们见沈敬宾已陷入悲痛中不能自拔,齐声喊劝。
“杀啊!杀…”喊杀声仿佛从四面传来,朦胧的目光中仿佛有夜的鬼魅从群山间跳跃而出,挥舞着死神的弯刀狂暴地挥来。
沈敬宾用力挤去郁积在眼眶,欲落将落的热泪,毅然背起夏箭仁沉重的尸体,愤然扭头看了一眼渐趋逼近的追兵,喉间发出一声低啸,双腿猛然发力,作绝命的奔逃。
余下的反恐队员们没有跟上来,而是蹲伏在地上掩护着沈敬宾撤退,待辽兵赶到时,出其不意地挥出手中的短刀,直取辽兵咽喉。
反恐队员的短刀与辽兵的弯刀在空中搅缠在一起,不时击拉起一长串烁亮的火花。
辽兵却一波接一波如夜潮般涌来,反恐队员们终因寡不敌众而多被格杀倒地,有倒地未死地却还顽强地伸出长臂死死拽住辽兵的腿脚。辽兵猛甩不去,便抬脚一顿力道狠绝的踩踏。随后便是无数把弯刀削割着那十数名反恐队员单薄却坚毅的身躯。
凄厉的惨嚎在空旷的山谷中回响,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