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恍闻笛音,断断续续,凄清如冷雨,哀婉犹冽风,空灵若仙韵,音中极尽沉痛叹惋之情,仿佛在哀悼命途中不慎消逝的亡灵,令闻音者平添几缕烦愁。
方才绝命的刺杀还历历在目,死神的利刃恍惚从黑暗中显影,余悸未定,不知是谁又在这才沉寂片刻的营内吹起了这如泣如诉的笛音。
索性步出寝室,夜风裹了阴寒之气掠身而过,浑身为之冒起鸡皮疙瘩。不禁举目遥望头顶,几点星光破开浓墨般的夜幕,在高深的夜穹中闪露星芒。
循声信步,幽幽肠径上,几树枯枝旁逸斜出,残叶凋尽。想来,寒冬不日便要降临了吧!
远见一个孤寂横笛的身影端坐在肠径尽头的一块巨岩上,笛声亦于片刻之间变得幽咽如泣,方显吹笛人心内顾影自怜之情。
冽风将笛音吹得凄惶,秦寿轻步踱至吹笛人的旁侧,静默不语,似是不忍扰乱吹笛人的心绪。
笛音戛然而止,片片残风削颊而过,令游梦之人恍然惊醒,不禁茫然四顾,全然不知此刻身在何处?只依稀忆起风传笛音引得自己循声而来。
秦寿这才想起侧首一睹吹笛人的真容,借着微弱星光,只依稀看得一位青丝披散的娇小身形坐于身旁的高岩上,冽冽的风将她的一头如瀑青丝吹得飘逸如仙。
“怎么?是被我的笛音给吵醒的么?”吹笛人抚摸着手中的笛子,忽然启唇轻声问。
秦寿诧然一愣,瞳孔倏然放大紧盯吹笛人,许久才微以言笑:“蔡姑娘,原来你也会吹笛啊?”
“幼时曾学过!现今不过依稀记得一二罢了!”蔡暄含了几分笑意低声谦虚道。
“听你的笛音,令人觉得你的心中似乎有数不尽的烦愁与凄楚。”秦寿微微侧了头,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四野冽风呼啸而来,仿佛千军万马的奔腾,兵刃在强劲的瞬刹交锋中尽折。
蔡暄忽而冷笑起来,目光空茫地投向远处黑寂的浓夜,一字字顶着劲风从齿间咬出:“秦寿,你不觉得这个污秽的尘世令人很是失望么?这世间充满了冷漠、恐惧与杀戮,以及叵测的人心!”
言罢,两人仿佛心有灵犀般投眸以对,眸光复杂地在空中交融。几步之遥,恍隔千山万水。
“不!并非是这个尘世污秽,而是人心的贪婪与凶残玷污了这个原本纯净的世间!”秦寿低低的声音迎风响起,语中有着令人信服的清傲正气。
“不如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见蔡暄沉默,秦寿忽又寻出话题吸引她的神思。
听得秦寿主动向自己讲故事,蔡暄惊喜万分,却也是在眉眼中暗含了笑意,故作一个不忍败了他人雅致的听客礼貌地应声道:“洗耳恭听!”
却见秦寿微微正了正身,隐着眉目间渐涌上的复杂之色,沉声启口,语气无悲无喜——
“在大宋广南西路有一个叫荆城的边陲小城,此城虽小,却也是藏龙卧虎。那里既盘踞着富甲一方的商贾,也栖息着无数沿街乞讨的乞丐。
秦仁是荆城人公认的首富,外界传言,他家祖上三代皆是富可敌国的巨商。家中的商贸东至流求,南往大理,西转吐蕃达西域,北去京都。
然,富遭天妒,贵被神谴。秦仁的孩儿一出世便罹患怪病,昏迷不醒,几近垂危。请了岭南最好的郎中也是无力回天。秦仁亦并非对那刚出世的孩子有多么的特爱,在民间,丢弃一个孩子并非什么罪大恶极之事,何况那个孩子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但秦仁向来以慈悲为怀,虽是家财万贯,却是黜衣缩食,接济穷苦之人更是家常便饭。
如此之人,怎能眼睁睁任自己的亲生骨肉死去。于是,秦仁倾尽了几乎全部家财去西域买得了一块据说具有起死回生的灵玉,将其佩戴在了那个孩子的胸口。之后,那个孩子果真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在民间有一种说法,曰取个贱命易养活。于是,秦仁便为他的孩子取名秦寿,亦是禽兽的谐音。并且,寿字还寄托着他期盼那个孩子可以长命百岁的意思。”
说到此,秦寿停下咽下一口唾液,眼中融着夜的黑沉,变得漆黑深邃。
蔡暄饶有意味地凝着秦寿的侧颊,仿佛忽然忆起何事般,略略点头,“原来你胸口挂的那块玉对你具有这么重要的意义,怪不得你不愿将它赠予我呢!”说着,她的眸中渐露出半点泪光,隐欲泪下,刻意压低了声线道:“我也终于知晓你名字中暗含的深意了!你的父亲真的好伟大!”
“哈哈…”秦寿惨然一笑,音中隐下半阙凄怆,不由抬脚踏前两步,声音掺杂在冽风中传来:“然而,世上无不透风的墙。秦仁从西域买得灵玉的消息终是被泄漏了出去,被不怀好意之人觊觎。
天祸易躲,人祸难防。也是在三年之后吧,秦仁的妻子带着垂髫的孩儿去郊外踏青,却不料被一伙强盗挟持,逼着秦仁交出灵玉,否则,将杀死他的妻儿。但是那伙坏人却不知,灵玉根本不在秦仁手中,而是佩戴着那个孩子的胸前。
秦仁立刻派人去通知当时的荆城驻军统领名政,便只身赶往郊外与那伙坏人周旋,想拖延住时间。
然,穷凶恶及的坏人见秦仁两手空空,暴怒之下杀死了他的妻子。就在快要对那个孩子狠下毒手的时候,名政终于率兵赶到,救下了那个孩子…”
“唉…”不等秦寿说下去,蔡暄忽然摇头长叹了一声,音中透着莫大的痛惋之情,“你爹真傻,为何当时不先将那灵玉从你脖颈上摘下给那伙坏人,以保住你娘的性命再从长计议呢。”
秦寿微皱了眉,不做声地叹了一口气,极尽无奈与沉痛之情,隐忍道:“是啊,我爹真傻!后来我时常在想,若是可以,我情愿拿我的性命换取我娘的性命。”沉默片刻,忽又长声道:“我娘当时或许也是这样想的吧!因为那灵玉虽是宝玉,但也并非真就那么神奇。爹卖得灵玉时,西域的圣人便万般叮嘱,须佩在病患之人身上片刻不离达十年才可完全清除体内的病疾。所以在那个时刻,我爹娘心照不宣地选择把生的权利让予了我!”
“啊…”蔡暄讶然失声,旋即缓缓垂眸,声色伤情若死又仿佛艳羡般哽咽道:“秦寿,你真幸福,有两位这般爱你的爹娘!”
秦寿不置可否,唇角不自然地浮起半抹笑意,更像自嘲:“是么!我很幸福!可是…”他的声音渐渐变为嘶吼,“那时候,我还未用心记住我娘的容颜,便眼睁睁地看着她惨死在坏人的刀下,那种无能为力,那样撕心的悲哀又有谁能懂!更可恨的是,那个一直如英雄般屹立在我心中的人,却选择了和我同样的沉默!他就是我爹,秦仁。
从那以后,我便开始恨他,并且一发不可收拾!我选择了堕落与沉沦,并肆意挥霍着他苦心经营起来的家世!
恨,其实可以这样可怕,足足延续了二十年。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被我恨之入骨的他其实爱我一直也是入骨的。
并且他爱我,一直都胜过爱他自己。
直到那晚,他风尘仆仆地在青楼的雅间里找到了我,告诉了我当年那件事所有的隐情,并且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茶,便又匆匆离去了。
抹去从眼眶缓缓落下的两行热泪,我终于原谅了他,并且悔恨至死,真的好想立刻弥补曾对他造成的伤害。可是,我却不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他。
也是在那晚,一个叫高耿忠的荆城新任知县查封了我的家,将我的脸踩在冰凉的地上,唾液横飞地诬告我爹勾结恐怖分子名政图谋不轨,并畏罪潜逃。我却是无畏于他的淫威,凛然不屈地与之顶撞。
后来,我被他们赶出了家门,最终沦落为一个无衣无食的乞丐。
犹记那年的冬日异常寒冷,蜷缩在冰冷街头的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缩紧了点,企图获得更多的暖意,虽然心中清楚这对于铺天盖地的寒冷来说根本是无济于事的。
那时候,我发自心底地怨恨这个人世,为什么苍天总是将绝路铺在我的面前?
我几欲求死,却发现自己根本连死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觉得自己活得连猪狗都不如,我并不想侮辱自己,但是,我是真的发自心底地鄙薄,甚至怨恨自己。
我终于知道,原来这世上除了我爹,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会那般不计得失、任劳任怨地去爱我。
直到,落芸的无私挽救,才让我恍悟,天终究是没有绝路的,绝路其实一直都生在我的心中!”
秦寿一口气说到底,唇角仍然挂着半抹将散未散的笑意,眉头却舒展不开来。
——落芸,提及这个名字,正听得出神的女子眼眸一沉,唇角牵强作笑,双手不由抚上一头飘散青丝,轻轻将其收束整齐,盘起高髻。
夜空中忽然有一颗烁亮的光点一闪而过,划出一道刃口般的长弧。
“是流星!”流星的光点掠过女子纯澈如水的瞳孔,女子立刻双手合十,虔诚地在心中许愿——愿这场战争早些结束,同时,不要再有更多的流血。